许浑复又进西厢，翠绣阻在外面道“老太太说累了，已经歇下。让少爷您和孟郎君自娱，不必再来问候。”

“少爷，宴席已经在正堂备好了。”乐水道，

说是宴席不过两人吃，东西也有限。桌上摆着几样时兴的菜色，一道蒸子鹅汤清味美、斫松江鲙新鲜爽口、盐酒腰子，席间只喝了一两杯十洲春，一来许浑本不喜饮酒，二来孟平芝也觉得这酒味道不好也未多饮。

刚入席吃到一半，杜叔领着个衙役来在屋外。那衙役拱手道“小人杜诠见过老爷。”

许浑放下玉箸问道“这么晚，有何事来报？”

“据老道供述，那女货郎在万年县菩提观附近擒获，已押入大牢。只是……”杜诠微微抬头去看许浑的神情，

许浑见他吞吞吐吐的，骤然站起身子朝他走去，问道“只是什么你说啊，你是谁底下的人，来回个话都这般扭捏。”

杜诠大骇，忙跪下磕头道“小人是方县尉的副手，头一次见老爷回话，请老爷海涵。”

“只是什么，快说？”许浑最不喜欢这种抓不住重点的人。

“牢里那老道士交代他知道前些日，西市火灾那块碑的出处……”杜诠头碰在地上回话，声音传到许浑耳朵里只觉得“嗡嗡”的，还夹杂着几声远处不知什么鸟的啼鸣。

那块碑自入宫后，许浑也曾暗中查过。

制碑的材料是石灰石，极为常见，一般寺庙、碑记也都会用。

但碑上的字细瞧过并不是新刻，起码也有四五年之久。字形仿得的是颜体，气势庄严雄浑，真有三四分的韵味在上头。

按笔迹论断，能写出这手好字的在朝也有十几位，在野的名士更是海了去了。查到此线索算是全断了，也不知是许浑天生好命，还是有人煞费苦心，不年不节还送来了位人证过来。

入夜，许浑和孟平芝来在京兆府牢内，提审那位招摇撞骗的老道。方外之人许浑特地免了刑具，准他坐着受审。

许浑瞧老道甚是镇定，行动从容一点都没有案犯该有的样子，不竟发问“道爷是在哪座观里挂名，可有牒帐？”

老道不屑的看向他，微微调整坐姿，也不答话。

孟平芝见他如此轻慢，大怒道“撤去杌凳，带上脚镣，跪下受审。”旁边的衙役上手及快，不过一会儿就把老道“伺候”好了。

孟平芝见他收敛了几分道“好好回话，这位可是府尹大人，你若再这般不知进退……”又回头吩咐衙役“你们去把烙铁烧红了，别等一会儿，臭毛病又犯了。”

老道低着头恹恹的答道“贫道是回龙观的。”

许浑闻言不觉一怔，回龙观观主玉恒子当年得先帝青睐，自先帝继位就时常入宫宣讲道法。景善十二年授超品国师之位，赐青玉拂尘、紫金铃、七星剑、玉朝板、法印、甘露碗，镇坛木七件道家至宝。

只可惜到了先帝晚年，玉恒子先一步羽化飞升。要不然先帝也不会病急乱投医，吃丹砂丸药丧了命。

当年信王引荐入京的两位高功，就是暂住在回龙观。圣人继位后，刑部便以先帝崩逝，回龙观失察上禀圣人，一夕之间观里不知被抓了多少人，又跑了多少道士。

恢弘了二十余年的回龙观一朝散尽，后得圣人赐名嘉应观，这几年才有了些香火。

许浑先吩咐陪审的几个衙役去外头，又叫常喜、成桂两位进来。

等人都安排妥帖，许浑又问道“你的道号是？”

那老道抖了抖袍袖道“灵云子。”

拜许老太太喜欢跑各处烧香的喜好所赐，许浑这些都有些耳闻，玉恒子的徒弟都是灵字打头的，回龙观之后的一位观主就是灵勿子。

一个回龙观的旧人，当年如何躲过盘查销声匿迹这许多年，好端端的露出马脚，这背后操纵之人，手段当真不俗。

许浑打量他良久又问道“你说你知道那块碑？现下可以说了吧。”

“我说了，府尹大人能赦我出去吗？”灵云子试探着问道，

常喜瞧这老道有些来气，大大咧咧道“大牢里跟你谈生意啊，扯这些有的没有。”又朝许浑拱手道“老爷，一顿板子下去什么供词都有了。”

许浑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灵云子整了整纯阳巾正色道“这可是能抄家灭族的供词，谁都是担着风险的。大人是有通天的本事，可否能扛得住无端而起的疾风骤雨，就得另说了。”

灵云子的话含含糊糊的，许浑却知道其中的分量，若是一个弄不好自己就是搅动朝局震动的始作俑者。

孟平芝刚想啐他几句，许浑抬手阻拦道“真是小视道长了，这话说得没错，的确干系重大。所以本府也不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若是不想说就在牢里呆着，一日三餐自有人招呼，等能做主的大人接你去，你再与他们好好说道吧。”

许浑言罢起身要走，这几日不是去西市就是连夜审案，早就超负荷了，别人不想说，何必强人所难，各自省得劳累，皆大欢喜。

灵云子见许浑打算做甩手掌柜，忙说道“大人莫急，贫道可以说，但请大人屏退左右，有些事知道的人多了反而坏事。”

许浑回头看了眼地上的灵云子，又询问似地望向孟平芝他们三个，常喜劝道“老爷，别听他的，这老道一肚子花花肠子，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

许浑尚在迟疑之中，灵云子像是在催促许浑，打了个哈欠道“府尹大人，这都快亥时了吧，贫道老了，且熬不了夜呢。”

许浑凝眉而视，对于余下的几人下了指示“都退下，本府倒要看看，他能说出个什么花儿来。”

牢中只留了他们二人，忽明忽暗的烛火下，映着灵云子的面容尤显苍老，他自拉了张长凳坐，回望向许浑道“府尹大人可真是天大的机缘，我道门玄丹那可是无上之宝。”

道门玄丹？无上之宝？灵云子这莫不是在装疯卖傻，许浑正琢磨着呢，灵云子见他不解又道“当年信王在钟山巧遇真人，迎入京中。真人献丹于帝，一仙丹，二玄丹，三琼丹，四黑丹，五赤丹，六白丹。玄真万事，各有妙处……”

提到钟山，许浑才想到在石洞之中被强行吞下一个药丸。不免追问了一句“那六丹都是什么用？”

“仙丹自然是能成仙咯；玄丹消百病、延年益寿；琼丹亦作还童丹；黑丹主寿昌，延寿命；赤丹解万毒；白丹防虫蚁毒物。”灵云子说得很清楚，

许浑转头问道“若说仙丹没有问题，那先帝因何亡故？难不成是成仙去了？”

看着不禁失笑的许浑，灵云子道出了关键“慧定都验过无误的东西，呈到先帝面前怎么就会出事，贫道有幸见过一面。这仙丹分金丹和黄丹两粒，先服用金丹后，隔一日再服用黄丹。可先帝的起居注上写着六个时辰后就服用了黄丹才导致血脉逆袭，最终无力回天。”

当年侍奉先帝的内侍，还留在京城的怕只有夏承旨了，而先帝的起居郎好像是暂调入京，赋闲在家的观文殿侍讲学士晁措……

许浑沉思了片刻才道“你与我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那块碑到底是谁的手笔？”

“灵勿子。”灵云子这一声斩钉截铁，

“那位失踪的观主？”许浑也偶有听闻，这可是昇和年间的悬案之一，与他一起失踪的还有道门二宝玉朝板、甘露碗。

“哟，这都失踪十多年的人了，死活谁都不知道，你报个名儿就想让我赦你无罪，你当本府是榆木脑袋吗？”许浑瞧他有些鄙夷，

灵云子轻叹了一声，又吐了些东西“金丹案事涉先帝，轰动一时。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灵勿子自然背靠大树。”

“那棵大树是？”许浑眯着眼睛问道，

“有宪王相助，灵勿子以道入僧，在青龙寺修行，法号圆彰。”

灵云子言语间咬牙切齿，似乎这对师兄弟有很深的仇怨。圆彰有宪王相助踪迹难觅，可他又如何得知，其中疑点颇多。

许浑恍惚了片刻，才喃喃自语道“圆字可是同青龙寺住持同辈，你这样清楚，怕是也不简单吧。”

抬眼正对上灵云子的眸子，只见他站起身来，那道袍的长袖几乎拖到了地上。自嘲道“我这般有谁能仪仗。”

许浑冷笑“西市大火原委难明，这时候走街窜巷，去的几家还都是与赵互郎做过买卖的，这里头的猫腻还用本府跟你讲明吗，有什么花样尽管耍出来，本府接招就是。”

许浑说完，起身挥袖离去，临走时拿眼角去看灵云子的神情，他这句话原是赌这些事是否有串联，若是真能从灵云子身上瞧出些端倪，那西市这场火蹊跷大了。

许浑走出牢房，吩咐常喜好生看守。杜诠和成桂还站在一侧，成桂先作揖道“孟司法说天色已晚，又不与老爷同路就先回府了。”

杜诠白了他一眼，笑着对许浑附和了一声“是的，让小人跟老爷回。”

许浑透着月色，看着二人道“方之荇犯了事，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杜诠这一队老是没人领着也不好，先由成桂牵头吧，做做看看，能不能成。”

成桂跪地谢恩，见许浑点了点头。那杜诠脸色不好看，他忙扶起身边的成桂，还低声道了句“恭喜”。

成桂顺势送许浑出了府衙，杜诠看着远去的二人长叹了一口气。又见不远处有人向他招手，喊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