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崇的眼睛不经意地向教室某个靠窗的角落瞥了一眼。

过了三四分钟后，又瞥了一眼。

终于，他放下书，目光平静无澜地看向靠窗处窃窃私语，而且看起来相谈甚欢的两个人。

夏季教室的窗户都大开，声音躁，茫茫夏日总是不安静，书页被风翻得哗啦响，江崇觉得那两个窃窃私语说话的人更吵，吵到他讲课的状态了，即便他一个字都听不清，但他不管，他就是觉得吵。

“那个女生，你来问答一下。”

短发女生微趴在桌子上，正聊得开心呢，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在戳自己，还连戳了好几下。

女生一脸怒容地回头，看到后排同学拼命朝自己挤眼色，嗯？教室里怎么忽然这么安静，刹那间，她意识到了什么。

短发女生僵硬地慢慢扭回头，恰恰好撞上了江教授似笑非笑的漂亮眼睛，正站在讲台上，含笑望着她。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明明江教授脸上的笑容温煦好看，可她愣是觉得后背忽然飘过层凉凉的汗。

女孩子站起来，脸腾一下红了，听到江教授用不紧不慢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相干波源需要满足什么条件？”

相干波源？女孩子苦着脸，什么相干波源，波不波源的跟她有啥关系哦，正尴尬无措，旁边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在她书上的某个位置轻轻指了指。

女孩子大喜，低头结结巴巴开始念，“需要满足，呃……频率相同，有恒定的相位差，在叠加处的振动方向相同。”

江崇笑了笑，“回答得不错，只可惜太慢了些，你回去把这个问题抄三遍吧，记得下节课交给我。”

女孩子如蒙大赦，欢欢喜喜坐下，侧过脸对旁边的人粲然一笑，轻声说，“谢谢你啊。”

被罚了抄写还这么开心，江岁失笑，刚要回一句不客气，就听见一道富有磁性然而凉凉的声音说道。

“希望来蹭课的无关人员，自觉遵守一下课堂纪律，不要影响其他人上课。”

江岁微张的嘴巴瞬间闭上了，他抬手，指节刮刮鼻子，行吧，他蹭课，他是无关人员，也不知道是被谁硬拖来的。

“好了，这学期的最后一节课到此为止，预祝大家期末考试取得好成绩。”

江崇忽视了满教室声嘶力竭的划重点！划重点！目光往教室的某个位置落了一眼，然后就走下讲台，施施然出去了。

周围折椅砰砰上翻的声音此起彼伏，江岁微笑着婉拒女孩子要手机号码的请求，他安静坐在那一隅小小的角落，忽然一点都不想动了。

明媚阳光浮跃在指尖，女孩子们挽着手互相讨论有眼缘的衣服，男孩子们勾肩搭背地去吃早饭，去往篮球场。

世事沉浮，然而校园里总拥有最青春的笑脸。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终于明艳晃目挂在天空的太阳，什么都看不清，眼前一片光华绚烂，江岁动作很轻地起身，折叠椅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他离开，风吹来，衣角擦着桌面一飘而过，留下满地耀眼金光。

教室在一楼，大堂里上下课的人来来往往，江岁靠在一个圆柱子旁，静静地等。

江崇站在教室门口正被两三个人拉住了讲话，应该是同学院的老师，几个人看上去年龄都要比江崇大些，江岁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玩味地看。

看江崇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姿态优雅地和同事寒暄、周旋，看曾经冷峻孤傲的少年收敛一身咄咄逼人的光，学会了处事圆滑和拿捏分寸，看他沉稳适然地立于讲台之上发光，也看他待人接物皆是游刃有余。

江岁的目光从江崇脚下那双黑色的球鞋一路看上去，看到当年的少年闪着光，变成了所有人心中期许的样子。

他应该这样生活，即便意外地穿了一身不伦不类的衣服，可仍旧能泰然自信地给学生们上课，也能面不改色、安然自若地和同事们寒暄说笑，江崇应该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事业有成，娶妻生子，体面而受人尊敬，不应该和他搅和在一块儿。

他呢？他是谁，他只是江岁，或许再过不久，用不了多长时间，他连江岁也不是了。

一无所有地来，一无所有地走，江岁觉得，这样走过一辈子，倒也轻松潇洒。

回神的时候，忽然看到和江崇说话的几个人中有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正在打量他，江岁一愣，似乎有点儿认出那双曾经熟悉的眼睛，倚靠在圆柱上的身体不自觉地站直了，插在裤兜里的手也拿出来垂在身侧了。

他第一反应竟然是想躲，可白墙灰瓦的，能躲到哪里去，况且那个人，已经慢慢朝他走过来了。

江岁的脚像定在原地，愣愣地看人越走越近，老教授终于走到面前，背着手，缓缓抬头看他安然之下躲避的眼睛。

“江岁，是你。”

时隔多年，江岁没想到导师还能够认出自己，喉咙一堵，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

喉头尽是沉重与苦涩，如坠千斤重的铁，早已拖裂了声带，扯变了声线，再开口，不会是当年声音，江岁喉头滚动，终究只是慢慢笑了笑。

老教授望着曾经优秀卓越的学生，半是浑浊半是明亮的眸子有轻微的波动，半晌，说了一句，“你本该成为一名优秀的建筑师。”

江岁笑得安静，也笑得安然，却一直没有说话，老教授望着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江崇终于摆脱了那些虚虚实实、似是而非的社交，快步走过来，江岁正低头盯着脚尖，也不知在看什么，教学楼灰黑的瓷砖发黑发亮，映出他模糊成团的身影。

江崇回头望了一眼，盯着江岁微微垂下的眼睫，淡声问，“你认识沈教授？你们刚在聊什么？”

“不认识，”江岁在江崇若有所思的目光下轻轻摇头，微淡的笑意还留在脸上，目光坦然相迎，“他刚才只是在问我开水间怎么走。”

江崇过了会儿才笑笑，点头，没有再追问，两个人一齐往外走。

“走吧，去吃点儿早饭，不然对胃不好。”

江岁从教学楼出来后那阴白的脸色此刻在太阳光下看起来终于正常了点儿，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九点四十了，不觉有些好笑，这个时间吃的哪门子早饭。

他将手机放回裤兜里，低头看脚下一步步斑驳的林荫树影，“你去吧，我还有点儿事要忙。”

“忙什么？忙着收拾东西跑路吗？”

这话说得突兀，带冷冽寒意，江岁一怔，顿住脚步，转回身看隔了两步之远的人。

江崇没什么表情，分辨不出情绪，甚至也看不出愤怒和不满，他和几分钟前在教学楼里微笑寒暄的人完全不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江岁都以为自己看到了小时候的江崇，然而那时候的江崇是有情绪的，无论是愤怒还是不满，总能表现得让他一眼就看出来，现在不是了，现在的江崇成熟妥帖，幽深沉静的眼睛仿佛望不到底，谁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周围人少，偶尔有骑共享单车飞过的学生好奇地回头看他们一眼，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在喧嚷的蝉鸣声中对峙，阳光穿过林荫落下明暗交错的细碎微光，将江岁的一双眼眸映得清俊，也将他落在林叶阴影处的半个身子映得格外瘦削，也格外单薄。

江崇太阳穴处有细小的血管微不可察地渐渐现出青色，那是因为他在紧紧咬牙，圆润的指甲掐进了掌肉，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那种迫切地想把五脏肺腑剖开给对方看，恨不得把那颗炙烫滚热的心捧到对方眼前，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再也不能够，也不允许那人身上添一丝一毫的伤痕。

可是为什么，那个人一心只想离开，什么都不愿跟他说呢？

送江岁去医院的那个晚上，江崇站在窗前一夜未睡，身后那道清浅微乱的呼吸，还有偶尔轻声的□□仿佛是他多年的救赎，过往多少个寂静苍凉的夜晚他渴望的，也只不过是身后的那道呼吸声，那个人。

第二天他拿着江岁全身检查的报告站在程澄办公室里，半天仍旧觉得恍惚，程澄的声音时大时小，像变形扭曲的轨道，怎么也听不真实。

低头盯着那份病历报告，每个字都认识，可是一行一行连起来，他好像读不明白，也看不懂。

慢慢开口，声音满是惶惑的迟疑，嘶哑得不像是自己的，“什么叫应该加强营养？”

“就是营养不良的意思，”程澄满脸没好气，可能是接连几次被他气得灵魂升天了，闭着眼睛背书般麻木道，“他得加强营养，多吃点儿奶蛋鱼肉什么的，三餐按时吃，不要点外卖也不要吃垃圾食品，你别看他表面健健康康像没事的，事实上底子够虚弱的，医院仪器检测出的身体指标总不会骗人吧，话说，这人到底是谁啊？你同学？哪里的同学我怎么不认识，你说你也不早给我介绍一下...”

程澄后面再说些什么他就听不进去了，也听不到了。

江崇慢慢向前，他离的足够近时，江岁似乎察觉到了他眼底沉幽幽翻涌的情绪，有些诧异，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然而江崇却没再让他有机会往后退第三步。

他忽然伸手锢住了江岁半边的身体，实际上是用一条胳膊半搂住江岁，江岁往后仰，他手臂用力，丝毫不让，另一只手抚上了江岁一侧的腰，那腰线薄而瘦，仿佛一只手就能圈起来。

江崇想起那顿在清晨食堂的早饭，江岁只能喝一小碗粥，想起他搬不动箱子，可少年时代的江岁是个吃货扫荡机，饭量堪比五个自己，学校里的体育项目他也几乎是包揽第一，可时现在医生的诊断他是，营养不良。

江崇不笑的时候眉眼分外凌厉，周身无声向外泛着冷意，江岁只觉得自己腰间像是有一百只蚂蚁酥酥麻麻爬过，痒得他不行，想笑，碍于江崇那近在眼前的阎罗脸，又笑不出来，一时之间，难受极了，脸色都变了。

半晌，肚子突然咕噜噜叫了一声，他慢慢举起手平放两旁，仰起脖颈，望向碎金点点的满树绿意，无奈地道。

“我投降，我吃，我吃，我跟你去吃早饭还不成吗？你放开放开！太痒了，我要憋不住笑了。”

他轻挣了一下，果真痒得轻笑出声，十分感慨，“原来国外还教了怎么撩妹，你学得可真多啊，江教授。”

江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