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下顾不得那么多,祁澄礼已经奄奄一息。再不给他垫垫肚子,估计他人就要交代在这了。
原远轻晃他,“澄礼,醒醒,不能睡。”
躺在床榻的人毫无应响。
原远只得捞起盆中帕子,拧去些水分,再将帕子悬在祁澄礼面上一点点地洒水。
像是被这滴滴答答的水滴叨扰得不行,祁澄礼双眸疲惫地眯开一道缝隙。
想到原主之前种种恶劣行径,原远先他道:“你放心,今后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先吃点东西好吗?”
闻言,祁澄礼愣了愣,随后轻缓点头,眼里的倦意转成狐疑,悄悄地观察打量原远的动作。
莫不是在怕自己给他下毒?
原远心疼不已,换成谁被那样虐待都会心有余悸。
觉察到祁澄礼就差揪住他耳朵,向他挑明的不信任。
原远当着他的面,手脚干净地拿出那块揣了一路的粗粮大饼。
掰掉他咬过的那半,将另一半递给祁澄礼,道:“暂时只有这个可吃了,你先垫垫,晚些我去找吃的。”
又在心底将原主一阵吐槽,见祁澄礼准备吃饼,原远端了碗水,道:“要喝水吗?这个很干。”
自知手脚乏力,祁澄礼点了点头。
不过盏茶时间,吃入半块粗粮饼的祁澄礼面色稍微缓和,他垂眸细声道:“多谢。”
见他缓了过来,原远心下放松,暗自长舒一口气。
但想到败家原主欠下的一屁股赌债,他那颗放下的心又高悬惴惴不安。
原本还在替人操心,现在这滔天的负债实打实地砸到了他自己身上。
到了时限还不上欠款,祁澄礼就要被抓去抵债了。他这等柔弱美人被抓去会有何种下场,原远不动脑子都能想象得到。
不行!
绝对不行!
仔细回想纸据里密密麻麻的条例,硬是没有一处能让人挑出毛病。
原主赌了输,输了赌,次次输得清楚明白,有据可循。
死!赶紧死!求死欲头一次在原远心底咆哮得如此强烈。天崩开局,炸裂人生,拿什么救?要他拿什么救?!
原主躲债装疯,他现在才是真的要疯!!
脑中成结凌乱不已,仅剩的素质理智在另一端死命拉扯,即将崩溃之时将他拉了回来。
头昏脑胀间,原远只好任命。
若是他孤身一身,他定去寻死,连眼都不眨一下,这烂摊子谁爱收谁收。但现在身旁还有一人,他娇弱可怜,无依无靠的......小夫郎?
这该如何同他解释。
说“你家夫君被我克死了?”“人的身体只是壳子,禁锢不住灵魂,所以我来借宿?”
思来想去原远都觉不妥,只好对此隐瞒不告诉他,否则他方才做的那些又擦又揉的救命动作,岂不全都成了轻薄,占便宜,吃豆腐?
万一祁澄礼接受不能,报了官,搞不好他下半辈子就得定居牢狱,吃牢饭了。
罢了,就当做好事不留名,天价赌债都能还,还怕养这么个赏心悦目的乖顺夫郎吗?
更何况他又不喜欢男人,不会对人家动手动脚,让祁澄礼呆在自己身边,相对来说还是安全些。
破烂原主脑子里尽是吃喝玩乐享清福,除去那些,有用的记忆只言片语便能说通。
好了。
现在他的任务清单又加了一项——对祁澄礼飙演技。
旁人不知原主犯疯病的原由,祁澄礼可是从头到尾知晓得明白。
干脆装成失忆算了,原远索性自暴自弃地想,但思虑后发现这个办法竟是可行的。
作为行动派,原远说干就干,他佯装纯良,委屈巴巴道:“我先前摔了脑袋,好多事都记不得了,你能和我讲讲吗?”
?祁澄礼面露疑色,迟疑道:“你......当真记不得了?”
原远蹲在床边,手扒着床沿,真诚道:“是啊,记不得了。”
尔后,祁澄礼几不可闻地倒吸了一口气,平淡无波的面容叫人再看不出他过多的情绪,“都有哪些?”
原远道:“可以的话,你把你知道的都与我说说吧,我会认真听的!”
若换作旁人,定是不会闲心与原远多费口舌。
但眼下他对祁澄礼有救命之恩,祁澄礼又将他打量一番后,向他道出这一系列荒唐事的来龙去脉……
祁原两家世代交好,两双父母指腹为婚,立下誓言:“即便是俩小子,也要让他们成亲!”
祁家夫人先生,既没生出小子也没生出闺女,而是生了个半男不女的哥儿。
所谓哥儿,便是弱相男子身,身上某处长了颗红孕痣,能同女子一般怀孕生子。
按常理来说,男子能孕并非坏事。
可惜在根深蒂固的思想里,见得少了,便被说成是不详,不吉利。
因此,哥儿的社会地位极低。
不少贫苦家里生出的哥儿,会被人变着法子偷了拐了去。
幸得祁家家势雄厚,家中唯一的小公子即便是哥儿也照样读书学艺。他非但不如旁人所言那般先天愚钝,反而天资聪颖、才艺卓绝,自幼便举家远赴帝京求学。
自此,以婚约为媒相连的两家分居两地。
可尽管如此,两家长辈对这桩婚事的重视却不减反增,致使真正被捆绑的二人抗拒烦闷。
尤其是作为嫁方的祁家。
在祁澄礼双亲相继离世,他奶奶全权接管后,更是将此作为家中头等大事。
甚至在她临终前,将此作为遗嘱,强迫祁澄礼执行。
再往后的故事,原远尽数知晓。
不愿祁澄礼再忆起那段糟心事,他适时出声打断,“哦——!”
“我都记起来了!多亏有你啊,澄礼。”
思路被打断的祁澄礼茫然了一瞬,飞速正色后,表面平静的神色里暗藏杀意。
右手探入白袍袖中,祁澄礼眼眸晦暗。
短短一息,他面容松动坍塌,探入袖中搜寻无果的手绷紧化作手刀。
将祁澄礼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原远自怀中掏出一截陵劲淬砺的箭锋,递给他,道“在找这个吗?”
血液冷凝,祁澄礼像只受惊炸毛的猫,飞速抓过原远手心的箭锋。
箭锋被他攥在手里看了又看,他忽地抬眼看了原远,又不自在地侧过身。
一连串动作扫在原远心尖尖上,担心祁澄礼误会自己,他解释道:“这个是我给你擦身子降温的时候,在你右手衣袖里看见的。”
推测这是祁澄礼藏在袖中防身用的,可锐利的箭锋稍有不慎便会划伤他,原远不放心道:“澄礼,我帮你做个壳子吧。”
已然恢复的祁澄礼不似方才那般乖顺柔弱,周身尽是拒人千里的气场。
他瞥了原远一眼,道:“不必。”
说完便将箭锋收进衣袖。
原远不好强求,但心里还是想着有机会做个壳子,说不定之后祁澄礼回心转意用得上。
日光西斜,倾撒黄昏,折腾半日的原远忽地记起被自己遗忘在山里的背篓。
躺在床榻上的祁澄礼已沉沉入睡,原远轻手轻脚地起身走出破屋,想进山取回背篓,顺带去看看村里有什么,能替代稀缺昂贵的矿石用来制作颜料。
能有什么办法?
他现在穷得吃了上顿就要为下顿发愁,哪还有钱来买矿石?把他卖了都换不来半两!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原远在原主的记忆里找到了他在学堂里作画的片段。
在这个近乎闭关锁国的朝代,由于没有工业化,系统性的生产。要想绘画,得花大价钱采买矿石自己动手掺水磨。
其门槛之高注定了绘画是平民百姓无法触及的。
这不仅对高门望族,文人墨客来说,是极易打断灵感与创作热情的致命缺点。
对贫民百姓来说,更是阻隔他们提升审美,陶冶情操的无望鸿沟。
这怎么行!原远心道,发现美也要创造美,更要记录,保留,传承美!
纵使贵族富人阶级的生活处处充盈华美,但美仅仅由他们谱写传颂,实在过于单调,片面,乏味。
普通人的生活即使平淡,却也蕴含千万种生于烟火却不落俗,承载着万家灯火,希冀祝福的美。
它们有权,更应该被绘入历史长河的绵长画卷之中!
翻腾奔涌的滚滚热血,烫得原远浑身酥麻震颤 ,他就此决心而定:要制出高质合价的颜料,普及全民美育刻不容缓,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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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原远合上破屋木门的那一刻,正在床榻上安睡的祁澄礼睁开眼眸。
行至窗前透过破洞的窗户纸窥得原远远去的背影,他这才放心拿出那截箭锋在手里摩挲。
原生白死而复生?像变了一个人。祁澄礼暗暗地想。
几日前的那道箭书内容自他心底浮起......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彼时,祁澄礼正在白苹汀州的祁家老宅收拾行囊。
他遵照奶奶的遗愿,从帝都赶回白苹汀州寻指腹为婚的原家公子原生白履行婚约。中途,他自唱戏班子口中听得了原家的遭遇。
四处打听寻找原生白下落的途中,祁澄礼在羊肠巷口遇到了一位衣衫褴褛、衰迈龙钟的瘪嘴老妇人。
她蜷缩在巷子堆放的杂物垃圾里,身子周围不停地有苍蝇乱蓬胡飞。
祁澄礼鬼使神差地走进羊肠巷,行至老妇人跟前还未开口便觉得背脊一阵寒凉。有感应似的,那老妇人忽地乍起战栗不已,眼里满是惶遽。
原本要朝巷尾高墙察看的祁澄礼将注意重转回到她身上,道:“老人家,您为何在此?可有去处?”
未从惊吓中逃脱,老妇人双手在额顶交叠作揖。像是怕见到不干净的东西,她眼眸紧闭,嘴里絮絮呢喃。
几次询声无果,祁澄礼只得依己见闻下定论。他将钱袋放至老妇人脚边,道:“老人家,这袋里有些碎银,您留着。若是往后遇上困难,就去祁府寻祁澄礼。”
话落,祁澄礼将她来回打量一番,再次叮嘱后出了巷子。
当晚,祁澄礼提灯坐于外院曲桥尽头。老宅多年无人长居,墙瓦覆灰,活水滞留,诺大的深邃宅院唯他一人。
从屋内搬来的木桌上摊放纸笔墨砚,原生白的住所已有下落。祁澄礼伏在桌面圈画点涂,准备过两日便动身寻他。
实在苦恼要如何对那未曾谋面的男人提结亲。就算有婚约捆绑,可就连他自己也是不愿履行这桩婚事的,更何况那人。
想到这,祁澄礼太阳穴生疼。
线香燃尽,已到亥时。回府后,祁澄礼便守在这等那老妇人。他续上新香,圈画动作照旧。
“咚咚 ”
“咚咚 ”
叩门钹声穿曲桥,撞院墙,自府外传入祁澄礼耳内。他搁笔起身,行至朱红府门之后,沉声问道:“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