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香篆烟缭绕的大殿内，清茶的芬芳籍由蒸腾水雾隐入鼻息。

茗玉忽然起身见礼，羽凝捧着茶汤的手瞬间顿住，刚饮下的一口温热茶水“咕咚”一声走错了通道，呛得她咳嗽不止。

茗玉与泫沄默立在侧，羽凝掩唇轻咳，余光瞄过去，觉得二人不似僵持，倒像是在交流，或许是背着她传音呢。

此时此刻，茗玉的脑海中音流激荡：“本尊再不回，你还想抖搂些什么？”

茗玉面不改色，传音泫沄：“师叔息怒，您交办的茗玉都照做了，小师妹该是吓到了的。家师那边还有些杂事，不若容茗玉先回去？”

“无事莫在本尊殿宇闲谈，退下。”入羽凝耳朵的，只有这一句冷清的话音。

茗玉闻声便躬身一礼，灰溜溜的夺门而出。羽凝猜不出这二人私下说了什么，茫然的立在一旁，只觉得头顶的视线不大和善。

“东西拿来。”泫沄踱步近前，立在羽凝的对侧。

“什么东西？”羽凝状似不解，将手往身后移了移。

“要本尊碎她神识？”泫沄负手而立，语气虽轻却是十足的威胁。

羽凝不敢耽搁，神识伤了无可恢复，她飞快地摘下了手环奉上，“您莫恼，我不与她联系就是。”

眼前灵光一闪，手环便没了踪影。泫沄抬手点在羽凝的灵台处，一股灵力探入，直往丹田，强横的裹挟着羽凝经脉中不多的仙力聚合一处。

正在羽凝犹疑之际，顿觉有一双手拿捏住了这一小团虚弱的仙力，稍稍一捏就化作了虚无。这，这是被废了？

羽凝慌乱的抬眸，正对上泫沄略带愠色的视线，这人森然的告诫道：“修习当遵师命，下不为例。”

“您不准我与风砚之在一处，可是因为私怨？”羽凝避而不答，直接转了话题。

“茗玉与你说了什么？”泫沄明知故问。

“说她不识好歹，错失拜入您门下的良机；说她被众多思慕者痴缠，惹您操心关照。”羽凝绞尽脑汁地措辞，希望能讨好眼前人一二。

听得这话，泫沄不由蹙了眉头，这丫头几时这般油嘴滑舌了？还不识好歹，错失良机，真是难为她了。

“在你眼里，本尊是为一己私怨擅自左右他人意志的人？”泫沄缓缓落座，拎了个倒扣着的崭新茶盏。

“怎会？您是万人敬仰的尊上，自是以大局公心为重。”羽凝眼尖的给人添了杯茶。

泫沄冷笑一声，“本尊不喜溜须拍马。大局公心无错，可你与旁人不同。本尊为你做考量，便是有私心的。即便闻予当年不曾回绝本尊，单凭她招惹的一众感情债，就不成。”

这一句话出口，相当于给了羽凝当头一棒。她自己也是怕的，若当真身后有情敌千千万，小命如何保得住？

是以羽凝转了话题，“即便人不行，为何您连她教我修习的功力也给废了？不过是些基本功罢了。”

“功法太破。”泫沄漫不经心的出言，“本尊给你的乃是最卓绝的功法，旁的不必入眼。”

好生霸道。羽凝试探出言，“凝儿当真学不会，而且这几日我用心思量了，有些话觉得有必要与您商量。”

茶盏被置于桌案，里头的茶水晃出层层波纹，昭示着眼前人的不满。

羽凝瞧得真切，索性咬咬牙跪了下去，恳切道：

“求您听我一言。自知晓了身世，您将我拘押在侧，半生皆在修炼。凝儿的人生，一直被人规划，并无分毫自由，自也不通人情世故，甚至于自己的人格都有缺憾，何谈大义苍生？昔年您虐待过我，说要补偿，却被急切的飞升所阻，今时准我同您求个恩旨可好？”

“虐待，补偿？你说的是羽澜祎。往事已矣，光阴已逝，这些不是你逃避的借口。”泫沄垂眸审视着她，语气倒尚算淡然。

“您与她合体，便是一人。怎可只认我的血脉，不认昔日的行止？我非执着于过去，只是想体悟寻常人的成长经历。”羽凝固执的回应，

“那书中言有情方能忘情，大道兼爱万物，唯弃私心。您能修成，可我年岁浅，见识短，于情爱感知甚少，领会难免偏颇，如何大道功成？我知您心意，亦有自知之明，这道法虽好，现下却不适合我。您允我自去探寻道心可好？”

泫沄冷哼一声，“这是怪本尊给你规划前路了？你心境如何，四世轮回，本尊耳聪目明，自看的清楚。柔善博爱，此道与你相宜。若是没有固执的那一丝情念，你还会回绝么？若走不出来，本尊不介意帮你除了情丝。”

“没了情丝，情意感知便不再完整。修成正果也不过是维护道统的傀儡，您收我为徒，只为利用么？凡界的怜惜，皆是逢场作戏不成？”羽凝的情绪瞬间低落，垂着眸子，声音支离破碎。

日日顶着一张相似的容颜，羽凝本就缺失尊长疼惜的一颗心，早已接纳了泫沄的母亲身份，企盼着她的在意与呵护。

“若真如此，羽凝不妨直言。无论是生母还是曾经的师父，这份心结我没能全然放下；我与砚之的感情也是如此。小情割舍不开，不敢谈大义，但是非轻重我拎得清，只不想不知缘由的任人摆布。”

她颓唐阖眸，“您给我血脉性命，若要断我情丝只管动手，如此便与您再无羁绊，左右您也不曾认我。”

话音入耳，泫沄沉吟良久。羽澜祎的记忆皆在脑海中左右着她的思绪，而羽凝的确是被填鸭一般强堆上飞升台阶的，道心虽干净澄澈，却少了百年的历练，人生阅历有所缺失。

太上忘情虽是最为强大，修炼速度最快的功法，但强求未必能有实效。

“本尊可准你自去历练，但你与战神，一个属冰，一个属火，冰火不容合该各相安好，长久痴缠于双方修行百害无利。若知大局为重，你当明白她的位置在六界是何其重要，容不得闪失。”泫沄幽幽出言，眸色深沉的审视着羽凝。

羽凝听这口吻并非决绝反对，难掩欣喜道：

“凝儿有分寸，如今我身无半点仙力，本就不该在九重天上，更不敢因自己伤了战神分毫。只要您不急于要求我习练忘情道，我会尽心把控情感，早日找到与自己相宜的路来走。”

泫沄眸光一转，淡淡道：“你若能一百年入金仙境，便准你随心所欲；若不成，便在天极殿闭关清修忘情道，直到成为上神的那一日。这条件可敢答允？”

羽凝仰首对上她的视线，不无期待道：“只要我百年入金仙，这百年见何人，修何道皆由我选，可对？”

“不错。但本尊提醒你，自灵仙入神境，少则六千年，多则数万年。你若败了，本尊绝不心软纵你。”泫沄正色道。

闻言，羽凝脱口而出：“我答应，既有抉择，后果自担，不会抵赖反悔。”

泫沄立在她身后，唇角微微勾起，清冷的嗓音传出：“明日授你初阶功法，待你习得要领，自去寻住处。本尊闭关一年，莫来碍眼。”

“是。”羽凝轻声应允，心底早已乐开了花。

时隔五日，羽凝已将修习要旨悉数囊括于心，连哄带骗地求来两册辅助剑法习练的书籍，心满意足的蹭了传讯仙鹤作顺风车，直接去永夜谷寻了风砚之。

她撒着欢冲上了台阶，如回家一般肆无忌惮的推开了殿门。

风砚之自是觉察到了她的气息才未加拦阻，不然殿外的禁制该将人击退成肉饼了。

羽凝莽撞的探身入内，却见笠翁正和风砚之在一处对弈。她有些惊讶，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温声道：“笠老在呀，多年不见，您一切安好？”

昔年妖庭一别，即便是后来在凌暲宫，羽凝也没能得空见这些故人。她本还纳闷儿，笠翁一直跟随在风砚之身侧，为何此番回归不见人影，今日便让她撞见了。

笠翁看见羽凝的紫眸，不由自主地挑了挑眉头，捋着胡须道：“安好安好，羽丫头变模样了啊。主上，那你们聊，老朽先回去？”

风砚之淡然地点了点头，“暂住在谷里吧。”

笠翁起身，乐呵呵的离去。羽凝快步近前，窝在了蒲团上，阴阳怪气道：“战神又是下棋又是见故人的，小日子当真安闲，不似我，处处艰难，苟且偷生。”

风砚之赶紧给人斟了杯茶递去嘴边，“小姑奶奶，你怎么跑出来的？”

“堵我嘴？这是不欢迎我？你不会真要与我一拍两散吧！”羽凝丢了茶盏，手撑桌沿将身子朝前探了出去，巨大的阴影笼罩着风砚之安坐的身形。

风砚之抬手摁着羽凝不安分的脑袋，将人推了回去，“先说清楚怎么来的，不然即便我不想与你分开，等尊上来了，我也讨不着好。”

“她答应不管我了，只要我不害了她的宝贝战神，我就可以‘肆意妄为’，我是不是很厉害？”羽凝眨巴着眼睛撒娇。

风砚之听了这话，凤眸顷刻蹙起，“尊上怎会轻易改了主意？你与她说了什么？”

“就是个交易罢了，我随心所欲的前提是百年入金仙境界，这样日后她就绝不干涉我的选择。不然的话，还是逃不脱修那太上忘情道。”羽凝垂眸，盘腿坐在蒲团上，拨弄着身前的摆件。

风砚之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苦涩，挣扎许久，还是忍不住道：

“百年？凝儿，你被坑了。我打出生起，四万余年，从未听闻谁百年破三重境界。最快的也要百三十年，也只有一人，便是今时的雨神源婳。”

“啊？”羽凝的面容逐渐扭曲，“她，她明明说的一本正经的，而且我看了书，分明写着灵仙入仙君很容易的，这金仙境很难么？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才好不容易求她松口的。”

风砚之见她如此反应，也不敢再告诉她，即便是源婳，那也是她师尊舍命传输功力得来的速率。思量须臾，她尽量作轻松模样，劝慰道：“要不逍遥一日是一日？好歹有百年光景的自在。”

“不不不，不成。此刻逍遥了，日后万年，我都得在天极殿做她的囚徒，修她的大道，绝对不行。”

羽凝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宁可现下昼夜不休，把百年过成两百年，也不要回去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