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开个价吧，我先付一半订金，剩下的，如果你们真能把那东西驱走，我会如数付给你们。”

靠湖边的院子里，小玄手肘撑在桌面支着脸，目不转睛盯着对面嘴皮子不停翻动的女人。

女人四十多岁年纪，脸上扑着厚厚的脂粉，但没能盖住疲态。

眉心三道褶，像河川；眼下两团青，如乌云；细密的皱纹炸开直穿太阳穴，似罾网；目中红丝缠，舌上紫痕压，绳纹绕颈嵌皮入肉——大凶。

如果忽略这些细节，她倒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五官端正，谈吐温柔，外加怀了孕，时不时垂首抚摸孕肚，美丽中附带了慈和气。

三十三没有回应她的议价提议，问她，“你驱什么东西。”

女人脸色变得沉郁，小玄从郁色底下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容易被忽略的恨。

“一个女鬼，”女人直言不讳，仍旧轻言细语，“一直缠着我们家，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别让她再缠着我们了。”

三十三问，“怎么惹上的？”

“不知道，我和我先生都是普通人，平时也不信这些东西，怎么得罪她的都不清楚。”

“她做了什么？”小玄疑惑地歪头，女人眼神晦暗，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说道，“……总之打扰了我和先生的生活，给我们造成了很大困扰。两位想想，谁愿意有事没事看见鬼呢。”

小玄轻哼一声，眼神骤然变冷。女人望着她黑漆漆的瞳仁，莫名打了个寒颤。她忽然有些犹豫要不要雇佣这两个人，她们太过怪异，若不是逼不得已，她绝不会把她们请进家门。

“谁让你找我们的？”三十三仿佛没有看到女人变换的脸色。女人回过神，耐着性子回答，“是我先生的朋友，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驱鬼的事你们能做吗？如果不能的话，我们再请其他人也……”

“你当我们很闲，专程过来听你闲聊半天？”小玄站起来，阴恻恻看她一眼。

女人护着孕肚往椅背上贴了贴，眼底闪过厌恶，她很不喜欢这个尖酸刻薄的女孩儿。

“我们试试。”三十三丢下一句话，起身牵着小玄的手走出院落。

女人拿出手机拨通自家先生的电话说了这边的情况，手机里传来无可无不可的回答，“那就让她们试试，又不是什么大事。”

电话被挂断，她把手机往桌上一摔，额上细眉扭曲，像两条灰黑的鼠尾。

入夜，三十三和小玄站在湖边小别墅外，一抬头就看到大喇喇坐在房顶的少女。少女穿着工装衬衫和长裤，本来架着腿在看星星，感受到她们的视线后歪头冲她们笑了笑，呼一下从房顶跳到她们面前。

“你们是来抓我的吧，”她语气兴奋，漂亮的丹凤眼里闪着活泼的光。

“你很漂亮，”小玄仰头盯着她打量，语气有些羡慕。少女自来熟地伸手揉揉她的头发，笑眯眯道，“嘴真甜。”

小玄指着少女身后的别墅问，“是你缠着这家人吗？”

“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

“真厉害，”小玄很认可这份执着。

少女捏了捏小玄的脸颊，转而看向三十三，语气轻松地说道，“怀孕的那女人让你们来的吧，处理我之前要不要先帮我一回？”

“好啊。”似乎怕三十三拒绝，小玄着急忙慌地抢先开口，“要我们帮你做什么？”

“找几个人，拿回我自己的东西。”

深夜，市中心灯火通明。一间热闹的酒吧里，小玄她们站在混乱的舞池边，目光追随舞池中央被男男女女围绕的青年。

“你要找他拿什么东西？”彩色的灯光晃得小玄有些睁不开眼，舞池里的人影像被风吹得扭曲的树影，又像传说中邪祟癫狂的鬼魅，张牙舞爪引得她心烦。

“眼角膜。”少女丢下三个字，朝舞池里的青年走去。灯光闪动，却照不亮纤瘦的黑影。忽然间，热闹里沉醉的青年尖叫一声捂着眼蹲下去。

混乱的人群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停下来。

“王哥，你怎么了？”

乐息灯静，两行血泪从青年脸上淌下来。几声突起的惊叫过后，现场一片混乱。

少女不紧不慢地从舞池里走回来，“拿下一件东西去吧。”

下一件东西在医院。

重症病房里，看到病床上躺着的头发花白、全身插满各种管子的老人，小玄好奇道，“他拿了你什么东西？”

“我想想，”少女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他拿了我的肝。”她凑近病床床头张贴的病人信息卡，看清老人的年纪，“啧”了一声，“七十五了啊，活这么久还不腻吗，宁愿苟延残喘也不愿死，我真是搞不懂这些老东西怎么想的。”

少女的手伸到老人身体上方打了个响指，一旁的监护器发出滴滴滴的报警声。走廊里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几个护士和值班医生跑进了病房。

“大动脉搏动消失，呼吸停止，心跳停止，瞳孔扩散……联系一下家属。”

三十三她们退了出去。医院外天蒙蒙亮，少女吸了一口清晨冰冷的空气，“再拿回肾和心就完事儿了。”

心是从一个中年男人身上拿回来的，肾则是从另一家医院重症病房里躺着的青年身上拿回来的。

“你的器官为什么都在别人身上，被卖掉的吗？”小玄听说过黑/市器官买卖的传言，十分的可怖。

“不是卖掉哦，是捐赠。”

“既然捐给他们了，为什么还要拿回来。”

少女笑着说，“因为不是我自己捐的。”

小玄不懂，“别人可以捐掉你的器官吗？”

少女不直接回答，反而问，“还记得最后那个用着我肾脏的青年吗，”小玄点头，少女轻飘飘地介绍，“那是我哥，我生下来就是他的肾脏。”

小玄不太明白，求助地看向三十三，三十三没给她解释，看向少女问，“心愿都了了？”

“没有，我还要再回去吓她一回。”

三十三没有反对，少女回到湖边别墅找到那怀孕的女人。今天是阴天，房间里开着灯也很暗。怀孕的女人早起刚走下楼梯，楼道口陡然闪过来一个黑影拦住她去路。

“妈妈。”

“你，你……”看清是谁，女人踉跄着往后退，差点被楼梯台阶绊倒，好在她一把扶住了扶手。站稳身体后她恶狠狠盯着少女，眼里厌恶多过恐惧，“你给我滚，滚……没用的贱/种……”

“妈妈还是和以前一样坏脾气，”少女嘻嘻地笑，目光挪到女人的肚子上，女人忙护住孕肚，“你要做什么？我已经请了人来收拾你，快滚。”

少女笑得更加开怀，眼神戏谑，“我要去妈妈肚子里再待一次，再当一回妈妈的女儿。”

妈妈啊妈妈，我真喜欢你。

妈妈啊妈妈，我们之间不存在恨，只有斩不断的爱意。

女人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不可能，我查过，不是女儿，不是女儿……你给我滚。”

看着女人歇斯底里的样子，少女扯了扯嘴角，身体忽然变成一道光直撞向女人的孕肚。阴风扑面，女人张牙舞爪地扑打，可那光最终还是消失在她的孕肚上。

“不，不要女儿……”女人疯疯癫癫冲出家门，恰好撞上早归的丈夫，丈夫脸色不虞地拦住她，“你发什么疯？”女人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老公，快送我去医院，我不能生这个孩子，是她，是她，是那个死了的贱种……她来讨债了……打掉，打掉……”

“神经病，死都死了，你少疑神疑鬼，”丈夫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拉回房子里，满脸厌烦之色。

空气里只剩女人惊慌的呼号，不一会儿，那声音又变成了怪异的笑。

“她疯了。”小玄说。

和小玄她们一起站在别墅外的少女脸色遗憾，“真没意思，这么不经吓。”她拍拍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递给三十三，“有人托我给你的。”

躺在她手心的是一颗玻璃珠似的黑曜石，三十三神情少见的起了些变化，“她人呢？”

少女道，“东西给我之后她就走了，她说你们会帮我，这是报酬。”

三十三接过东西，小玄凑近看了看，一颗黑黑的珠子罢了，她不感兴趣，注意力又回到少女身上。

“珠子是报酬，那你要去哪儿？”

少女想了想，“四处走走看，一直待在这儿待腻了。”

三十三道，“我可以送你去北天幽都。”少女走上小路，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不了，人太恶心，我不想再投胎做人。”有人早就给过她这样的选择，她同样拒绝了。

少女走后，小玄问三十三，“她是什么鬼？”

“身有缺魂不全，怨恨勿能泄，逐生人为厉鬼。”

“原来传说中的厉鬼一点儿也不可怕。那颗黑珠子是谁给你的？”

“隐元。”

“怎么会是她，”小玄有些惊讶，“珠子有什么用？”

三十三看着远处，“是附魂石，用来连接魂魄与身体。”

“可人的身体不是本来就和魂魄相连吗？”小玄不解。

三十三道，“也有例外，将来你会知道的。”

小玄点点头，三十三将附魂石收好，两人一起远离了别墅。

别墅里隐藏的尚未全部揭露的过往小玄当然好奇，可她知道自己会在不久的将来知道来龙去脉，所以并未立刻刨根问底。

一个星期不到，小玄就发现了自己感兴趣的报道。所有媒体平台的头条都是同一桩凄惨而离奇的悬案——一位怀孕的妻子半夜割下丈夫的头颅后在别墅悬梁自尽。没有遗书，事情发生前亲朋好友们也没察觉到两人有任何异样，血案的起因成了不解之谜。

有人说是丈夫背着孕妻出轨才导致妻子精神崩溃。有人说出轨的是妻子，她怕丈夫发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野/种才走上绝路。还有人说妻子的症状是中邪，邪/祟才是她失常发疯的原因……猜测终究是猜测，看客们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猜测是真，但依旧讨论得津津有味，毕竟如此怪诞而血腥的谈资并不多见。

孕妻杀夫自尽的热度渐渐低下去时，小玄看到了一篇博文，博文说这对中年夫妻曾养一儿，儿子身患重病需要换肾，于是又生一女，取女儿的肾救儿子的命时手术失误，女儿死在了手术台上。

两夫妻忍着悲痛将女儿的遗体无偿捐赠给有需要的人，拯救了三个陌生人。但他们的儿子后来却还是病症复发离开了他们，那桩惨案就是发生在儿子离世后不久。

看客猜测，或许孩子相继离世才是导致妻子发疯的根本原因，尽管她又怀了孕，但终究还是抵不过丧子的悲痛。

良善人得恶果，很多人在博文下嘲讽老天无眼，只有小玄笑嘻嘻发出了两行鼓掌表情。

老天不分善恶，这正是它最大的公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