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儿媳不爱出门，这是小区里近来被八卦得最多的话题，上至八十岁老太下至六岁小儿，没有谁不暗地里嚼舌。
张家儿媳半年前嫁来张家，婚礼上大家都见过，人长得秀气，说话斯文，待人接物大方。
最初大家都说张家儿子有福气，讨了个这么优秀的媳妇儿，半年光景一过，因为从不见她出门，谣言四起。
“是不是已经离了？”
“没离，上次从他们家门口经过我还瞅见她了，正做家务呢。”
“那你说她为啥不出门，嫁过来半年可一次都没出来过，邻居去串门子约她出来散步她也不出来。”
“平时不出门也就算了，上次张常在家里突然晕倒，家里就他和他媳妇儿两人，救护车来拉人她竟然没跟着去医院，连楼都没下。”
“那次我在，岂止是没下楼，是连门都没出。”
“奇了怪了……”
张常就是张家儿子，今天刚出院，一进小区就听到了人们的议论，他心里虽然有些不舒服，但是回家后倒没有在媳妇儿面前表露半分。
他人笨，收入低，长相平平，不过是仗着爸妈奋斗出的这套房子才娶到了漂亮贤惠的玉敏。结婚的时候玉敏就对他说过，自己只管家里事，外头由他这个男人顶着天。
男主外女主内不愁家庭不兴旺，他当时很爽快地同意了，只是他没想到玉敏说的只管家里事竟然是个空间概念，她是真的只管家门范围以内的事，洗衣做饭、洒扫除尘还有孝敬公婆她都做得妥帖。但是家门外的事，她是一分也不肯管，因为她从不出门。
有些像旧社会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妇，可惜他是个现代人，无福消受。他暗地里说过玉敏几次，每次她都是沉默应对，他自己一个人说来说去也没意思，最终无奈地接受了她不出门的习惯。
“回来了，知道你今天出院，我给你炖了鸡汤，赶紧来喝。”刚走到家门口客厅里的玉敏就看到了他，笑着招呼他进屋。
“爸妈呢？”他在餐桌边坐下，心不在焉地喝着玉敏端过来的鸡汤。玉敏在厨房里回答，“爸去打牌了，妈在楼下广场跳舞。”
张常闷不吭声，因为玉敏不出门这件事，爸妈对她的态度从喜欢变成了厌恶，时常朝她冷嘲热讽，玉敏不搭他们的腔，后来他们便眼不见心不烦，除了吃饭睡觉极少在家。
张常喝完了鸡汤，玉敏过来收拾干净碗筷，“去卧室躺会儿吧，晚饭好了我来叫你。”
张常“嗯”了声，起身走去卧室，没一会儿又出来，将一张银行卡递给正擦桌子的玉敏，“这张卡你拿着。”
玉敏诧异地看着他，张常已经下定决心，将卡塞到她手里，“卡是爸妈给的，里头有二十万，他们想抱个孙子。”
玉敏问，“你也想要孩子吗？”
张常干脆回答，“对。”其实爸妈的意思是让他先哄骗玉敏生下孩子，他得到孩子再离婚另娶个正常人。但是他自己并不打算和玉敏离婚，不出门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他可以接受这一点和她继续过下去。况且，离婚再娶就一定能娶到正常的吗，说不定还不如玉敏呢？
张常进了卧室休息，玉敏拿着那张卡看半晌，叹口气，“不能再拖了。”
午夜，张家的防盗门悄无声息打开，玉敏闪身出来，借着照在楼梯上的惨白月光一层层走到了楼下。
“你们……是谁？”才走出楼门不远，一大一小两个陌生身影挡住她去路。大的那个女人穿着一身灰布道袍，玉敏心生警惕，往后退了两步。
“道长，别来无恙。”她正惴惴不安，远处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三十三和小玄回头，见一个穿道袍的男人站在广场中心的月光下。
道士？想不到能在都市里遇到三十三的同类，小玄的眼神顿时变得兴奋。
男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身形高挑干瘦，头上高扎的发髻镀着银霜，额头边碎发被风吹的凌乱。乍一看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可第二眼就会觉得怪异诡谲。
“麻烦道长放我徒弟过来。”他脸带微笑，锐利如鹰的双目中却涌动着危险的光，让人无法放轻松。
“驭鬼为媒窃人性命，七十年了，还不打算收手吗？”
“道长寿同天地，自然不耻我这些伎俩。但我所行所为本为法则默许，道长何必坏我好事。”
“好事吗？”
三十三语气平实淡然，对面男人脸上的表情却警惕起来。小玄忍不住轻嗤，还以为是个多厉害的人物，结果也很怕三十三嘛，亏她刚才还有些紧张。
三十三不再管他，看向一旁不安的玉敏，“要继续受他辖制吗？”
玉敏有些意外，这个人似乎很清楚她同师父之间的纠葛，考虑的时间不过几秒钟，她摇头拒绝。诚然，最初帮师父做事是受他胁迫，可时间长了她已习惯与他四海游走。
替师父窃取人的寿命虽然违背道德，可她早就是鬼，活人的道德与她不相干。
“其实你很喜欢这种感觉对不对？”那小女孩儿忽然意味深长盯着她笑，她疑惑地反问，“什么？”女孩儿解释，“你喜欢收取人性命的那种感觉，肆意畅快，像是能掌控一切。”
“我……”
“玉敏，过来。”男人在那头发了话，玉敏对三十三和小玄抱歉一笑，从她们身旁绕过去，走向男人。
“等等。”三十三朝那稍显得瘦弱的背影发话，玉敏却像是没听到，一步不停继续向前走。男人也怕三十□□悔，几步迎上来拽住玉敏的手，往小区门口牵。
“小玄，动手。”三十三话音落，小玄抬起手，照三十三之前所教的那样催动意念，白色的光从指尖溢出追向对面两人。
白光就要将两人绊住时，玉敏忽然回转身将道袍男人扯到自己身体前，当作盾牌一样阻挡小玄的攻击，“可惜，还是被你看穿了。”她尖锐的话声饱含怨恨，将暗夜装点得恐怖。
“孽障……”男人完全没想到自己会被徒弟暗算，挣扎着试图反击，可力量却像是卸了闸的洪水般轰然外流，“贱|人，你敢……”她在吸食他的力量。
在此之前，他绝想不到唯唯诺诺的徒弟是如此深藏不露，他拼着同归于尽挥出的招数根本没能伤她分毫，反而让她借势将自己最后的力量全部吸走。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的遗言在夜里回荡，身体像一张老树皮般砸到地上，两个眼球从眼眶里突出来直愣愣盯向上空，里头充满难以置信的情绪。
白光陡地断开，一股大力朝小玄涌来，她撑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对面的玉敏踢开脚边的尸体，清理灰尘似地拍拍手掌，遗憾地抱怨，“本来还打算养养再吃呢，你们出现的真不是时候。”她秀丽的面孔上仍是柔弱无害的神态，只是因为方才见识了她“吃人”的手段，小玄怎么看那张脸怎么像虚假的面具。
“三十三，我制不住她。”小玄有些丧气，三十三回道，“再试试。”
小玄依言再出手。玉敏见三十三完只是旁观，心里萌生出希望，单这个小丫头绝对留不下她。
正面对决小玄确实毫无胜算，只是她天生一副鬼心肠，你来我往两回，故意将将自己的身体置于对方可袭击的范围里，却偷偷在地上下了个绊子。玉敏踩中陷阱的时候，指尖距离小玄黝黑的眼珠一寸距离不到。
“你……”
小玄嘻嘻一笑，往后退开，“就算你戳中我的眼睛也无所谓，我还可以再换一双。”
“你不人不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小玄冲她吐舌头，“凭什么告诉你。”
玉敏打量小玄半天仍然无法看出端倪，只好放弃，转而看向三十三，“放我一次，我可以帮你做事。”
“无须。”
三十三示意小玄动手，玉敏身上的束缚越来越紧，眼神骤然阴鸷，黑色的头发疯长至丈长，飞舞四散又聚成一股打向小玄。小玄的手被鞭子似的头发抽打出红痕，却一点不肯退让，继续催动白光，让奋力挣扎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
“只差二十年，只差二十年我就成功了，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你们偿还。”
“噫，你会被我一点点吃掉，没机会报复我们哦。”天真的判词将咒怨中的恶毒全然消解，夜恢复死寂。
小玄吞噬完伪装成傀儡的鬼魂，隐藏在她脑后的红绳像是有生命似地生长缠绕上她的脖子，又蜿蜒而上爬满她的脸。绳网阻隔空气让她几近窒息，她的皮肤像薄到透光的瓷器，眼睛却似即将熟透裂开的浆果，一切都预示着破碎。
三十三眼神微变，想要出手却被小玄制止，“别帮我，三十三。”
三十三思考一瞬，点头，“好。”
小玄并未辜负她的信任，在她话音落下几秒后，一声嘶鸣划破长夜。束缚小玄的红绳被红色的火焰烧成灰烬，剩下的一小截如同爬行动物迅速退往她脑后茂密的发丝中躲藏起来。
“我做到了，三十三，”她眼中的血光尚未褪尽，笑起来显得诡异妖气。三十三伸手按上她眉心，将那点红压下去，“嗯，你做到了。”
对她来说，只是小小的一步，要想彻底解开束缚，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情绪平复，小玄问三十三，“她刚才说只差二十年是什么意思？”
“姻鬼噬主，积千岁而成冥仙，她离成冥仙只差二十年。”
“快积下千岁了，那她吞噬过不少曾驭使她的人吧，”小玄感叹之余看向不远处地上的“枯树皮”，微微疑惑，“他被她吸食的时候那么惊讶，是不知道世上有噬主的姻鬼吗？”
三十三回道，“像她这样能反过来吞噬控制者的姻鬼极少，也许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心存侥幸觉得自己不会遇上。而且他已靠着驱使姻鬼停留在三十六岁七十年，保青春驻长生，这样的诱惑足以掩盖所有风险。”
“长生啊，”小玄轻嗤，“人为什么这么执着于生呢。”
“三十三，冥仙能做什么呢？”
“冥仙可驭鬼。”
“嘁，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伴着月色走出小区，交谈渐渐不可辨。
第二天清早小区里炸开了锅，一为小区花园里不明不白出现一具老年男性尸体，二为张家儿子张常夜里发病暴毙。两件事都关乎死，短短一个上午传闻已演变出上百种版本。
“咱们小区是不是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哎哟，就算没有不干不净的东西房/价也要跌了，真是晦气，我正要卖房出国和儿子团聚呢。”
“张家儿媳去哪儿了，怎么不见人？”
“听说是跑了，警察正到处找呢。”
“难道张常是她杀的吗？”
“不不不，张常已经确定是心梗死，不是谋杀。唉，不过他媳妇儿确实跑得奇怪，里头有什么猫腻也说不定，”
“本来也是个古怪人……”
夜里的秘密独属于黑暗，千奇百怪的传闻独属于人心，两者相似却又永远不会产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