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祊犹豫了一下，抬手探他的脉，慢慢把他眼睛周围紊乱的灵流给处理了。

闻小余眼上的白翳缓慢消失了。

少年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几个月前，闻小余一路颠沛流离地乞讨，直到他在山里看到了很多发光的东西，闻余饿得急了，便顺着光亮的方向走。

他不知道的是，那天蓬莱仙山高手云集，各派名门之后都在，灵力亮得瞎子都要重见光亮了，顺着灵力，他一直往前走，没想到便到了试炼之处，意外被陆祊收作徒弟。

闻小余站在寒冷的风雪里，只感觉到眼上一热，模糊数月的双眼忽然就清晰了。

黑暗中虽看不大清楚，却只见眼前的白衣青年风姿卓越，漆黑的长发用一支白玉簪简单束着，身上的白衣虽简单却又雅致，精细地绣着翻飞的锦纹，眉眼像是描画出来的，眸色温润，与他在凡尘俗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当真似天上的仙人一般。

闻小余一时看得呆了。

那仙人忽然开口问道：“方才欺负你的人是谁？”

闻小余默然不语。

“你只管说。”陆祊想了想道，不就是几个徒弟吗，也算是间接谋害他亲传弟子，用以下犯上的罪名罚去外门就完了。

少年迟疑片刻。

陆祊觉察到掌心少年冰冷的手一直在颤抖。

他不敢说。

陆祊心想，也有道理，天字班都是各门派的得意门生，背后势力一个赛一个强大，初入宗门的少年自然得罪不起，他这个掌门还不管事儿，也难怪会被欺负出心理阴影来。

想到这个，陆祊心里略有一丝愧疚。

他当然不会放过那群小崽子，微微一笑道：“你不说，老夫自有办法查。”

没等他再说什么，怀里的少年身形一抖，昏了过去。

陆祊赶紧扶住他。

到底是瘦弱的少年人，火气再怎么旺盛，在冰天雪地里穿这么少，又被推到水里受了惊吓，能支撑到现在实属不易，连昏迷中都是眉头紧缩的。

陆祊看着少年苍白的脸色，一时无言，把人卷进大氅里，丢到了逢仙阁。

逢仙阁里布了数道结界，炭火不熄，连莲花池水都是温热的，里面生长着金红的火莲，非常漂亮。陆祊把人丢到床上，反正也睡不着了，干脆起来翻弟子名谱。

翻了半天，他发现欺负闻小余那崽子确实不好搞。

他是影月阁长老的儿子，简称硬塞进来的关系户，这些天不是调戏女弟子就是使唤别人当小弟，偏偏他爹宠他宠得要命，这些天蓬莱山召开论道大会，有爹在场，自然无法无天。蓬莱仙山一向不与人交恶，直接把人踹走面子上不太过得去。

陆祊呵呵哒，他虽然咸鱼，但在职场见证过的撕逼大战没有八百也有一千，能在办公室苟活至今，这点小事还难不倒他。

他转头又摸了一番闻小余的灵脉，他被丢在天字班，被人欺辱，明明天赋异禀，修为却丝毫未曾长进，要得到陆祊的亲传还有一段距离。

陆祊看着反复横跳的生命值，在心里默默点烟。

他在边上坐到天光微熹，没察觉身旁的少年早已睁了眼。

闻小余蜷缩在床铺上，身上还裹着陆祊的大氅，默默躺着不敢出声。他自小没体会过被人照顾的滋味，他本应该立刻就走的，这位陆仙师从没管过他，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但是这里真的很暖和。

比他从前待过的任何地方都暖和，他一时竟不想起身。

“哦，你醒了？”陆祊捋着胡须关切地看向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先前给你的洗髓丹，吃了没？”

闻小余浑身僵硬，从床上滚了下去跪着：“弟子冒犯师尊。”

陆祊心说我长得很吓人吗。

这小少年虽然谦逊礼貌，但整个人却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质，即便在他的逢仙阁里，也不曾放下警惕。

人不大，眉宇却从未松开过，跟个小冰块似的。

但想到是自己把人扔在天子班不管不顾，陆祊心里又升起一丝愧疚来。

他耐心把人扶起来道：“日后见到老夫，不必跪着。”

小冰块还是不敢起来，迟疑了一下，找了半天，拿出一个被藏得极好的香囊，里面正是那枚红彤彤的丹药。

“还没吃啊？”陆祊道，怪不得修为半点长进没有呢。

“这是……给我的？”闻小余茫然道。

陆祊心说不然呢，一边翻名册一边顺手把洗髓丹塞进了他嘴里。

闻小余在天子班备受欺凌，平时有什么好东西都会被立马抢走，只有这颗洗髓丹其貌不扬的，被他拿到了手，他还以为是仙师送错了。

当然以他的阅历，也看不出这玩意居然是吃的，只能凭着双眼看出里面有灵力流转，于是小心翼翼地收着。

此时猝不及防被陆祊一塞，洗髓丹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啪！”

此时陆祊合上名册，阴恻恻地笑了声。

他说道：“今天晚上，打扮得好看点，去莲花池附近等着。”

闻小余垂着眼帘，有些不明所以，但是陆仙师的命令，他不敢不从，只得照做。

洗髓丹的功效比陆祊想象中还要猛烈。

闻小余吞了丹药没多久又昏了过去，他在冰水里泡了太久，险些落下病来，洗髓丹一下去把寒气全逼了出来，整个人滚烫发红，不住渗出汗来。凡人经脉原本滞涩枯涸，修行之初便是将经络打通，整个过程枯燥又痛苦，要两三年才能完成。

一颗洗髓丹却直接解决了。

陆祊比了个大拇指——原主牛逼。

闻小余这一睡就是几个时辰，等到醒来，天色已经重新暗了下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体很暖和，还轻盈了不少，猝然察觉陆仙师说的时辰要到了，立刻起身前去莲花池。

陆祊一直当着甩手师尊，但偶尔也有不得不出席的场合。

比方说今晚的论道大会。

各门派的掌门宗主聊得慷慨激昂，陆祊带着一派仙风道骨的微笑，时不时还赞赏地点点头——实则一点都听不懂，无聊到偷偷打哈欠。不过他乃大乘仙人，就算不开口，那些宗门小辈也只当他境界高深，不屑参与如此浅显的论道。天字班的弟子跟在后头，难得不用宵禁，兴奋地跟在后面叽叽喳喳，当然也包括昨日欺负闻小余那小少爷。

等逛到了莲花池附近，陆祊用灵力忽然点满了灯。

众人注视着黑暗中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正是影月阁阁主，年纪一大把了，衣裳脱了一半，把一个纤瘦的身影压在下面，怎么看都是欲行不轨。

各门派人士震惊不已。

走在前面的掌门气得胡子都在抖：“这这这！谁在蓬莱净地行如此龌龊之事！”

昨天那小少爷本来走在队尾，和小跟班窃窃私语。

“昨天那小子一直没出来，不会真淹死了吧？”

“瞎说什么，”小公子皱眉道，哼了一声，“淹死了又怎样，我爹会给我——爹？！”

他睁大眼睛，喊了出来。

他这不喊还好，一喊所有人都知道这人是谁了。

陆祊满意地啧啧两声。

影月阁阁主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脸上一阵红一阵紫。

另一边闻小余在黑暗中来到莲花池边上，忽然被一个人扑倒了，惊怒之下，下意识脱口喊道：“师尊！”

这下有人发现他竟然是陆仙师刚收的亲传弟子，顿时炸开了锅。

陆祊表面沉着一张老脸，心里乐得不行。

他虽不管蓬莱之事，但若是想要知道什么，蓬莱上下也没人敢瞒着他。这影月阁的小公子真是儿子随爹，他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纯纯粹一个淫贼，几天的论道已经上下骚扰了好几个美貌的女弟子，还借着身份压人就范。

蓬莱仙山的人颇有微词，却又不想撕破脸。

好扁平的反派！好纯粹的坏人！

陆祊感叹，没关系，蓬莱山的人拉不下脸，他可以啊，当即亲自拟信一封，装作那女弟子就范，约他在莲花池幽会，那老淫贼不知道什么东西上头，竟然还真来了。

场面一片混乱。

小公子脸色惨白。

他此番就算不离开，在天子班也抬不起头来了。

陆祊趁乱扯着闻小余离开，笑得荡气回肠，摸摸他的头道：“解气吗？”

闻小余逐渐反应过来。

师尊搞这么大阵仗，竟然只是为了给他出气而已。他乞讨流浪了这么久，早已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忍着，这是第一次体会到被人在意的滋味。

少年人到底纯粹，对他好的，对他不好的，都记在心里。

还有那一枚洗髓丹。

闻小余眼神复杂，他之前陆仙师为何收下他，如今看来，似乎真的只是想收个徒弟而已。

他抓紧了陆祊的手，难得主动叫道：“师尊。”

“哎！”陆祊亲眼见着小冰块融化了几分，心花怒放，颇有一丝成就感。

他搁下身后一众人提前退了场，反正此等伤风败俗的事一出，论道大会一时也开不下去了。

经此一事，小傀儡在天字班是不能待了。

陆祊从天子班里随手点了几个靠谱天赋高的，跟闻小余一起单独辟进另一位仙师麾下，翻弟子名册的时候陆祊盯着闻小余陷入了沉思。

既为亲传弟子，总得有个大名。

陆祊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总觉得没什么逼格。

这名字像是市井之人，虽然不难听，却不适合出现在弟子名谱上。

“老夫给你拟个大名如何？”陆祊关切地看着他。

闻小余抬起亮晶晶的眼眸。

他穿越之前文采还不错，脑海中取了几个雅字挑挑拣拣。

陆祊思忖片刻，睁眼温和道：“君子如珩，羽衣昱耀。便叫……如珩，怎么样？”

闻如珩。

他随手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下来。

字体肆意又潇洒。

闻小余定定地看着，忽然跪了下来，这次是真心诚意地跪：“徒儿多谢师尊赐名！”

“——逢仙阁禁止跪地！”陆祊在他跪下来前一秒，一把将人捞了起来，他心道你再跪下去这地板都要被拖干净了，况且他一个现代人，每天被一小孩这么跪来跪去的，太不习惯了。

他原本想带着闻小余安顿好再说，但眼下有件更要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