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从锦囊里掏出一块万年雪，迅速炼化其中的寒气，然后注入闻小余体内。

闻小余吃了洗髓丹，但短时间内并不能吸收所有灵气，洗髓丹属火，滞留的灵力会侵蚀静脉，才需要万年雪的药性相中和。

此时这样爆发，他显然已经撑了一段时间。

闻小余从经脉烧灼似的疼痛中清醒过来，额角还布着细密的汗水，呆呆地看了一眼面前的陆祊，从师尊一贯温和的眉宇间品出一丝责备来。

他垂下眼帘，自知理亏。

“为何不来寻为师？”陆祊问道。

闻小余低头不语。

陆祊习惯性地把手按在他后颈上注入灵力，却看到了一丝血迹，心下一惊，不顾后者的躲闪，把他领口掀开了。

少年的颈脖深处，环着一圈深褐色的疤痕，伤口很深，像是曾经被绳子勒紧数次，摩擦到腐烂又裂开，然后又愈合，渗出的血迹把衣领都沾住了。

他当时把闻小余从水里捞出来之际，只是用法术将他的衣裳烘干，四周又黑漆漆的，加上少年平时衣领扣得严严实实，根本没注意到他颈上有这么深的伤口。

之前吃了洗髓丹，那圈伤口愈合了不少，恐怕是秘境中一阵折腾，洗髓丹药性发作又加速了血液循环，导致伤口重新崩裂了，渗出血来。

“怎么弄的？”

“……链子。”闻小余安静了片刻，才用沙哑的嗓音道。

他小时候经常被醉酒的父亲打骂，后来知道了躲，就被狗链拴起来了，那铁链深深嵌进脖子里，反复溃烂又愈合，后来链子虽然被他挣脱，却留下了难以痊愈的伤痕。

闻小余抿着唇，看着身上落下来的月光。

他当初去到蓬莱仙山，不过想讨口饭吃，没想过会成为众人景仰的修士，还是陆仙师的亲传弟子，他一个捡破烂的小乞丐，天下哪来这种好事。

那伤痕狰狞可怖。

陆祊“嘶”地抽了口气。

他前世活得还算是平安顺遂，一直摆烂也没受过什么伤，想象不出这是怎样的疼。

怪不得少年刚上山时如此清瘦。

陆祊不顾闻小余的躲闪，小心翼翼地把衣领揭下来。

他脖子上伤痕下面，还有一片鲜红的胎记，从锁骨一路往后延伸，陆祊终于明白过来，他为何一直瞒着自己。

古人到底迷信，传闻中胎记之处便是前世死因，这个位置的胎记，大约是前世惨遭吊死，寓意不详，会给周围人带来灾祸。

难怪每次他给少年输送灵力的时候，少年总是瑟缩，这次也瞒着他不说，或许是怕他发现了，也像以前那样的人一般赶走他。

陆祊怔了一瞬，他知道凡世贫苦，毕竟古代生产力低下，吃不饱饭是常事，却没想到这么漂亮的少年还会遭此虐待，一时间竟也顾不上生气。

他下楼找伙计要了药，给少年抹上。

少年的脊背细白流畅，就是瘦了些，上面还布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的陈年旧伤，脖子上那一道伤痕太过惨烈，以至于陆祊上药时手都有些抖，心里直骂闻小余那破烂爹畜生不如。

你看看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药膏抹上撕裂的伤口，到底还是疼的，少年微微发抖，却一声未吭。

陆祊没什么经验，药抹太多了，碰不得衣服。

酒楼里没什么纱布之类的东西，他随手从内袖上撕下几块布料来，裹到闻小余脖子上，算是简易包扎。

“如珩。”他看着少年说。

陆祊还没叫过他这个随口取的名字，闻小余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是蓬莱仙山的大弟子，从此凡尘过往皆与你无关，既已远离俗世庸扰，不必再为过去之事介怀。蓬莱仙山，不问来处，只念今生。”陆祊轻声道。

木窗大敞着，月光洒落在陆祊的身上，勾勒出他神色柔和的侧脸。

闻小余看着他，一颗悬着的心好像忽然落到了踏实的地上。

从今往后，蓬莱便是他的来处。

多年以后，闻如珩再回忆起那一天。

师尊在温和的月光里给他上药，从此斩断一切凡间忧扰，一切纠葛缘分至此纠缠不清。

蓬莱仙山，不问来处。

这不是陆祊胡诌的，乃是原主所留，当时他还想，原主真是文绉绉的，还在古籍上批注这种话，如今想来，放在闻小余身上却正合适。

他总担心小傀儡抑郁，此时顺着原主留下的箴言胡诌了这两句，大概或许能有点用处吧。

——终于还是给他装到了一回！

陆祊在心里嘿嘿两声。

胎记怎么了！胎记是上帝的吻痕，是赐福！

怎能为此苦恼！

身为一条乐观的摆烂咸鱼，陆祊人生信条里还没有自卑二字，一路给小傀儡灌洗脑包，终于给他灌开朗了几分，

只是他胡说各种道理的时候，小傀儡总是侧着头认真倾听，一副恨不得拿笔记下来的样子，倒是让陆祊有些装不下去，时常咳嗽一声，止住话头。

师徒二人一路游历，等回到蓬莱，已然是二三个月后。

他虽然不才，但好歹有着原主的修为，时不时还能提点上几番，闻小余修炼又刻苦，回到了蓬莱仙山，修为竟然比天字班那帮弟子还要进上一大截，引来一众羡慕妒忌恨的目光。

陆祊原本想的是，把小傀儡扔在天字班自己修炼，偶尔过去看一眼，等雷劫将至时再拉出来帮忙，但如今小傀儡虽跟着蓬莱的其它仙师修习，却总是时不时就绕到他的逢仙阁。

每天的问候是必来的，有时候陆祊还在榻上懒得起，他也在外面巴巴地等。

陆祊刚刚把人忽悠完，也不好赶他走，只能由着他在眼前转悠。

原主留下的那本炼化傀儡手册他背得滚瓜烂熟，接下去要砸的灵药仙宝蓬莱仙阁几乎都有，就算是没有的，靠他从南宫曜那里挣来的灵石，也不愁买，生命值条也未曾再发出警报。

回了蓬莱仙山，他没法放飞自我，又得端回老头的架子，每天拄着龙头拐杖，颇有些累，没几天又借着闭关的名头下山玩去了。

除却多了个亲传弟子，他这日子过得，倒是和先前没差。

有道是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陆祊觉得这话有些道理，或许是太过悠闲，在蓬莱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他大概能理解他奶为什么每次见到他都会夸他又长高了。

有时候他“闭关”回来，恍然间都会认不出人。

少年这个年纪，抽条长个总是很快，原本只抱得到他的腰，转瞬间，已经堪堪比得上他的个头（指不装成老头的样子），如果他披着老头皮佝偻着背，甚至已经比他还要高了。

天损灵根与天赋灵根，前期修习速度其实差不多，看上去都是天纵之才的模样。

小傀儡天生风姿卓越，加之陆祊一向恨烦琐事，有意让他代自己掌管蓬莱，很快蓬莱仙山大弟子的名头便传扬出去。

闻小余也逐渐不似原来那般恐人怯场。

随着时间流逝，陆祊看着徒弟的背影，偶尔会有些烦闷。

他对闻小余，说好听些是照顾，说难听些，也的确是利用。如今闻小余天天守着他，等雷劫将至，会觉得自己背叛了他吗？

卧槽，不会半夜给他来一剑吧。

又或者，等到那一天，他真狠得下心来，把闻小余推出去给自己挡雷劫吗？

陆祊收徒时压根没想那么多，本来身穿异世，他只是想找个办法活下去，外加保住自己的清白而已。

陆祊想了半天想不出结果，懒得再想，决定使出遁走大法。

岁月流逝，无论什么感情，只要时间够长，都会淡了的。

他这么想。

于是隔几天就找借口下山逍遥自在，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有时候到远的地方游历，就是一年半载。

如此这般，时光飞逝。

*

数年后，蓬莱仙山。

蓬莱仙山的名头取自上古归墟的蓬莱岛，山上终年云雾萦绕，宛若漂浮海上，山峰耸立，像是仙境。此时仙境内灵气四溢，圣光照拂，正殿门前弟子众多，两侧石柱上燃着灵灯，气派无比。

蓬莱难得如此热闹，原因无他，时隔数年，仙山又要招收外门弟子了。

外门弟子对灵根要求不高，大多也是打杂的。

但蓬莱属于名门仙府，人们依旧趋之若鹜。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今年考察弟子资格者，乃是掌门陆祊的亲传大弟子——闻如珩。

此人身世不详，却在几年前被陆仙师破格收为亲传弟子，短短几年内数次参加仙府比试，均崭露头角，遥遥领先。

还有一点，据说闻如珩容貌过人，气质出尘，堪比当年尚未衰老的陆仙师，自然是引得修真界无数小辈仰慕的。

“闻师兄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可惜为人太过低调。”

“我们想见上一面都难啊！”

“人家那是蓬莱大弟子，哪是你我够得上的。”

几名正待筛选的弟子在玉阶下窃窃私语。

“亲传弟子如此出彩，却不知陆仙师修为有多高深。”

“嘁，陆仙师已数年未曾露面，据说是多年前渡劫伤了根基，恐怕已经衰老得无法起身了，即便我们进了仙山，也得不到指导吧。”

“要说指导，我才不想又老又丑的老头子来教，说不定还凶。”

几人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直到殿前宣了名字，几名弟子才正色上前。

殿内。

手执朱笔的人指尖一顿。

修仙之人五感通达，云雾萦绕的殿外，几人交谈的声音分毫不差地传入耳内。

朱笔划去了几个名字，他把名册随手递给身边的弟子，道：“这几人，不必再试。”

他身侧，有一少年啃着果子凑上来。

那少年翘着脚坐在一边，十分懒散，衣着却很是贵气，颈上缀着一串鲜红的珊瑚璎珞，发饰金线攒成，镶着朱红的玉。

少年道：“闻师兄，何必如此，我看那几个人灵根还不错啊。”

闻如珩微微摇头：“背后议论编排他人，对师长不敬，蓬莱，不收无德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