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一条纤纤细丝粘在丁勇肩头,缥缈轻盈仿佛蛛丝,通向密林深处。
“寻字诀?”
高帆捏着灵气丝将其轻轻摘下,皱眉细看。
这根灵气丝比他用的还要细上几分,非常隐蔽,极难察觉。
綦妄眯起眼睛:“破坏你寻字诀的人,和杀害商队的是同一个人。”
高帆将细丝粘在自己肩上:“他既然敢用仙门咒法害人,那就别怪我顺水推舟,等他自投罗网!”
“你不是他的对手。”綦妄朝灌木丛一抬下巴:“还是老老实实蹲在后面当诱饵,我来抓他”
“你少瞧不起人!”
“你是人吗?”
高帆表情扭曲,恨得直咬牙,这个死蛇妖!
“綦郎君,小道长,你们俩别吵架,咱们还是快逃吧!”丁勇抱着綦妄胳膊:“郎君您行行好,千万救救我!我可不想碰见那个人!”
綦妄被扯得袖子都长了一截,他挥手甩开人:“关于灯油作坊你还知道什么,统统说出来。”
“我是第一次来,知道的不多……”丁勇愁眉苦脸想了想:“就记得那作坊里有股子特别臭的味道,闻着恶心,就跟杀猪宰牛的屠坊似得,到处都有血。”
“我还听说,有人看见附近沟里有十几个小孩死了不久,冻得梆硬,我平日避讳这些,没有亲眼去看……别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了。”
想到那个场景,高帆心中就不是滋味,此人心狠手辣,连无辜孩童也不放过,简直就是仙门败类。
他一定要尽快捉住此人,为仙门除害!
“綦妄,丁大哥才是杀手的目标,留在这不安全,你先送他下山,我在这里等杀手。”
丁勇连连点头:“对对对,我特别不安全!”
綦妄本来不想管丁勇死活,但是或许能从此人嘴里问出一些往事,就没有推辞。
他单手拎着丁勇,回头嘱咐:“那你自己小心点,别没等我回来就被打得魂飞魄散了。”
高帆轻哼一声:“阁下也小心点,别老马失前蹄,掉到哪条野沟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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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帆怀抱宝剑,藏身在一处石坡后面。
数九隆冬,万物潜藏,山林里沉静压抑,天地冻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若是活人,此时定然冷得手脚发麻,口吐寒气,幸好他是幽魂,既感觉不到冷热,也尝不出味道。
连呼吸的声音都不会有。
从前他并不觉得做个幽魂有什么不好,只要能诵经念咒,有仙法汇聚灵气,他就可以一直驱鬼降妖,有所作为。
但是此时此刻,这个想法却变了。
假如他能不惧阳光,说不定就可以救下那些孩子,商队护卫也不用死,都怪他误了时间才被杀手钻了空子。
懊恼与自责冲上心头,他不由得握紧剑柄,两条浓眉紧紧扭着。
一道低哑的男声忽从天降:
“别皱眉,年纪轻轻都有川字纹了。”
高帆悚然仰头,面前青石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颀长身影,左手持剑,俯瞰着他。
高帆拔剑迎上!
两道雪白剑光怦然相撞,剑势无形,气流有劲,引得附近树木梭梭晃动。
二人身影在刀剑交锋中舞动。
高帆剑路刚正,迅猛凶悍,正如他坦率分明,直来直去的性格,剑在手上,有一种大开大合,坦荡皓然的气质,任何恶鬼妖魔都要惧怕三分。
但是对方手腕灵活转动,剑刃如一条柔软的白蛇,时刻绕着高帆的剑锋,将勇猛剑势尽数化解。
此套剑招诡谲多变,来路不明,并不是多劫宫弟子修习的那套磨砺剑法。
男人轻松撤剑,同时退开两尺:“那个商队护卫去哪儿了?你说出来,我放你一回。”
高帆:“你这败类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
他痛骂一句,重整旗鼓,再次发招。
可他越是直发强攻,对方越是阴柔回避,错其锋芒,短短一刻,二人已经过了十几招,根本不见胜负。
男子从容应对,故意凑近过来低声挑衅:“道友,假如你肉身仍在,说不定能凭力劲与我斗上一番,此时幽魂野鬼不堪一击,我是可怜你才手下留情。”
二人离得近,高帆也看清了对方的脸,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无表情,眼皮耷拉着,脸上有些细纹。
高帆冷冷呛声:“用鬼魂之形打你,足够了!”
他突然松开剑柄。
长剑猝然落地,他双臂已经冲破对方剑幕,五指并拢,剑招化为掌法,直取面门。
没有肉身,高帆便不惧刀剑,劣势反而成了优势,对方靠得太近,猝不及防,想再后撤已经来不及。
妙乙宗玄悟掌,步似行云,掌如流水,有招一送一还的返魂掌法,近身杀敌最为有效。
掌风从鼻梁上掠过,对方慌乱闪身,反而被高帆顺势扼住咽喉。
本是十拿九稳的一手,可是对方竟然逃了?!
高帆吃惊,凝目一看,手中抓着半张软绵绵滑溜溜的□□。
“别跑!”
杀手纵身疾走,动作堪比野兽,极为迅捷,而且专门往根深林重的黑暗地方逃窜。
“你站住!有本事别跑!”
高帆踩着仙诀一路紧追,他虽然没有实体,不会被树根绊住,但是仍需看清方向,他甩手扔出两个发光的灵气团。
光团跃动,树影幢幢,那人影忽隐忽现,飘忽不定,等高帆追到山谷深处,此人仿若凭空消失一般,周围再无动静。
“你出来!我都看见你了!”
高帆在林子里茫然搜索,毫无所获,正在气急乱喊,猛然想起“寻”字诀还在身上粘着。
对方跑得太急,也忘了解除仙诀。
高帆不敢打草惊蛇,故意把光球往相反方向支开,造成他已经远去的假象。随后才小心翼翼捻起那抹细丝,朝细丝指引除悄悄“飘”过去。
月上中天,冰凉月光落在地面,积雪映出黯淡幽光,对方窝在一棵横断树干背面,低着头,轻轻喘气。
他方才跑得太快,此刻力气不济,并没发现高帆靠近。
冰凉的剑尖抵住了他的脖子,一行鲜血汩汩流下。
“这么年轻,为何要戴一张起皱的老脸?”
高帆站上树干,以牙还牙,此人若是再敢有什么动作,必定殒命当场。
月光不仅照亮那张残破的面皮,还映出底下更苍白的脸。
高帆谨慎地念了个口诀,将对方长剑缴了,这才跳下来:“你到底师出何门?为何要帮着那个姓花……”
没等问完,高帆的声音就突然噎住,他瞪大双眼,满脸的不可思议。
“……远庭?”
对方偏着头,用手挡着脸,但是右边耳垂上两颗相邻的红痣却没挡住。
小痣恰似红玉两颗,如耳饰一般,是张远庭自小就有的特点,小时候常常被妙乙宗弟子拿来开玩笑,说他投错胎了,应该当个女孩。
高帆头脑一片空白,似乎忘了这人还是仇敌,慌里慌张扔下剑。
“远庭!这段日子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回妙乙宗!是不是路上出事了!”
高帆使出蛮力,非要扯开他的手,张远庭死死遮着,铁了心就是不让他看,一人一鬼在雪地上厮打起来。高帆把袖口都撕破了,最终也没能看见张远庭的脸。
“远庭,你怎么和那帮人混在一起?也做这种害人的勾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远庭沉默了一会儿:“你要杀便杀,别问。”
他这回不再费力压着嗓子,是用原先的嗓音答复,声音年轻冷淡。
他是韩鹤成弟子,比高帆晚两年入门,二人年纪相仿,自小一起长大,武艺仙法也不相上下,是妙乙宗弟子里人人称赞的双子星,但是去年夏天一同下山历练之后,他就不知所踪。
高帆拽起他,急得火烧心:“是不是他们逼你的?你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
张远庭坐着不动,一言不发。
高帆怒气上涌:“事到如今装什么哑巴!自己惹了祸,装哑巴有用吗!说啊!”
张远庭猛然飞起一脚,高帆被踹了一个跟头:“我装哑巴?你怎么有脸说我?咱们之间是谁先装聋作哑的?我的事你不是不管吗?现在开始问了?晚了!”
他冲扑上来,举拳就打。
高帆重重挨上两拳,身上聚集的灵气倏然消散,张远庭的拳头打透高帆残影,一拳接一拳砸到地上。
“高帆!我现在这样,全都是你害的!”
“都是你!”
张远庭徒劳地嘶吼一声:“你从前既然不问,又为什么非要跟我一起下山!”
“我去找幻灭宗关你什么事!你就一条活路也不给我留?!”
“你又偏偏死在路上……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洁白的积雪被他锤烂,翻起底下污黑的碎泥,他捶破拳头还不停下,直到高帆死死抱住他。
一人一鬼占着同一处空间,姿势有点奇怪,仿佛张远庭身躯里多长出了一对臂膀,而高帆冰冷的胸膛中,也有一颗在鲜活跳动的心脏。
“远庭,我从来都没有不管你……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高帆很想哭,但是没有肉身也就没有眼泪,只能干巴巴地解释:“我跟你一块下山,就是有话想说,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些话一拖再拖,今日拖明日,直到他死了,还是没能说出来。
高帆轻轻撕掉剩下的□□。
熟悉的面容一点点显露出来,眉毛细长,鼻梁舒展,那双总是心事满满的眼睛,此时低低垂着。
张远庭长得秀气,平时说话不紧不慢,做事彬彬有礼,自小就比同龄人多了一份稳重。
妙乙宗上下几十个弟子,他与高帆最为要好。
高帆揉着他指节上的伤口,心疼发问:“……你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张远庭拧着眉心,把手抽回来。
“高帆,你说得对,我确实是仙门败类,居心不良。”
“我进入妙乙宗,从来都不为修仙。”
张远庭眼中瞬间泛起恨意:“韩鹤成杀了我爹,害死我娘,我与他仇深似海,就是要杀了他报仇!”
韩鹤成?
高帆瞠目结舌,张远庭一直是韩师叔苦心栽培的弟子,怎会成了仇家?
张远庭僵坐在地:“我母亲原本有个定了亲的夫家,成亲前,她意外摔断双腿,成了残废,那家听说后就想方设法、胡搅蛮缠退了婚。”
“我爹是山中白狼妖灵,用法术为我娘治好双腿,他们两情相悦,结为夫妻……可是过了几年,原来的夫家偶尔遇见我娘,看她双腿复原,就非要把她娶回去做妾!他们使出许多下作招数,都被我爹化解,他们就去妙乙宗恶人先告状……”
“我五岁时,韩鹤成突然闯入我家,说乡民发现有妖孽强抢人妇,坑害百姓,不由分说把我爹当场杀死……”
张远庭声音呜咽,身体发抖:“他为了彰显除妖功劳,就扒下我爹狼皮,挂在镇口河堤示众……我娘为了把狼皮夺回来,被那群起哄的乡民推到河里,活活淹死……”
高帆听得心如刀绞。一个五岁的孩子,一夕之间见到父母惨死,要如何才能承受这般痛苦。
“高帆,我永远都忘不了,那群人指着我的脸叫我狼崽子,最后一起笑着把我扔下河里的场面……”
“我本以为自己和爹娘一起死,做鬼也能团聚,可我却偏偏活了下来。”
高帆为他擦掉眼泪:“一定是你爹娘在天有灵,保住了你!”
“……他们连自己都救不了,哪有本事救我?”
张远庭边哭边笑,湿漉漉的眼睛盯着高帆:“救我的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想不想给爹娘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