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帆皱眉,隐隐觉得怪异,可是一时也想不真切怪在哪里。
张远庭:“那人说他姓秦,是我爹生前好友,他说如果我想报仇,他会帮我。”
“他教我读书写字,训练我说话办事,还传授我藏起半妖之身的方法,等我八岁时,就把我送到了妙真山……”
“他告诉我,如果要尽快报仇,让我一定要努力去做韩鹤成的徒弟。”
让身负血海深仇的孩子,去给仇人做徒弟?!
高帆心底发冷。
韩师叔性格暴躁,吹毛求疵,遇事必要争先,常常因为琐事与掌门鹤元真人吵闹,对座下弟子也是出了名的严厉,动不动就打骂体罚。
许多师弟都因承受不住而逃下山,留下来的也背地里频频抱怨。
可是张远庭却从无怨言,始终默默承受,在外人眼里,他一直都是尊敬师长,懂事明理的好徒弟……
“韩鹤成不是病死的?是被你杀了?”
张远庭摇摇头:“我没有一天不想亲手宰了他,再把他的皮扒下来,可他仙术凌厉,武功高强,我根本没有能力杀他,所以秦先生给我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们有一次下山捉鬼,整件事都是秦先生提前安排好的一场戏,他让屋主送上三颗仙丹当做谢礼,其实是毒药。”
高帆微微皱眉,韩鹤成是仙门高手,修仙多年,即使不是火眼金睛,也深晓药理医术,想让他吞下毒物并不容易。
张远庭仿佛看穿他的想法,抿嘴一笑:“没你想得那么复杂,韩鹤成也是人,也会贪心,听说吃下一颗仙丹就能有百年修为,他自然动心。”
在地上坐久了,张远庭四肢都被冻透,他背靠树干站起身,搓了搓冻僵的胳膊。
“高帆,你还记不记得,我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用玄心剑法赢了你。”
高帆点头:“那场比试你进益神速,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那是因为韩鹤成想让我替他试药尝毒,喂了我半颗仙丹,想看看能不能增进修为。”
张远庭痴痴发笑:“他把那毒药给我的时候,还说是奖励我除鬼有功……你说他虚不虚伪,恶不恶心,是不是该死?”
高帆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张远庭颈侧。
他动手拉开张远庭领口,只见锁骨上层层溃烂的疮疤往下荡开,如同一朵朵黑色毒花。
高帆心疼得欲哭无泪,死死盯着那些毒疮:“远庭,你中毒了?”
张远庭笑着拉上领子:“我没事,韩鹤成就是被这种毒害死的,我报了仇,心里高兴得很!”
“高兴什么!”高帆嚷了一句:“那姓秦的怎么不给你解药?”
张远庭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他惨惨笑道:“高帆啊高帆,我那时年龄小,是个傻子,你都二十多岁了,怎么也是傻子?”
高帆皱着眉,不懂他的意思。
张远庭伸手戳戳他的眉心,指尖点在“川字纹”上:“我向秦先生要解药,他只给了我两颗毒丹,让我掰碎搓成粉末,毒发时吃上一点,以毒攻毒,缓解痛苦。”
“他说我若乖乖听话,留在妙乙宗替他办事,就还会继续赏我丹药。”
张远庭神情寥寥:“那时我就明白,他精心策划送我上山,从来都不是为了我帮我报仇,不过是把我当成棋子,向他传递妙乙宗的消息。”
高帆无言以对,也终于想通之前觉得怪异的地方,此人若是存心相救,自然会希望这个死里逃生的孩子能好好活着,而不是自小就被仇恨裹挟,冒着风险筹谋报复。
“远庭,我去帮你找解药,再狠狠教训那个老混蛋!你把他的住处告诉我!”
他说得热切耿直,张远庭心中感动,实话实说:“我当年太傻,心中只有仇恨,什么都顾不上,等回头细想才发现,关于秦先生的事我几乎一无所知,别说他的住处,就连他的姓氏是真是假都不能确定。”
他用脚尖踩碎一片枯叶:“韩鹤成一天天病重,再无治愈的可能,我就渐渐不再理会秦先生送过来的暗号,与他断了联系,每年病发都靠丹丸撑着……”
“但是药总有吃完的一天,秘密也总有瞒不住的时候,就像那天晚上……”
一提到“那天晚上”,二人的神色全都变了,高帆那股什么艰难都不怕的气劲当即消退,视线左摇右摆,嘴唇开开合合,始终说不出话。
张远庭心里没底,也有点不敢看他:“那一日我发病,吃药也没用,浑身灵气乱窜,忽冷忽热,便躲到六灵岩的禅房里,恍恍惚惚记得见过你,等第二天还是头晕脑涨,对前一晚发生的事全无印象。”
“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从那天起,你就对我不理不睬,不闻不问,见了就远远躲开?”
高帆:“……………………”
他本与张远庭身高相近,因为肩膀宽,体格壮,平日显得更高几寸,此刻倒像是矮了半头。
那夜发生的事在他心里反反复复出现过无数次,如果他仍有肉身,现在必定脸红心跳,浑身冒汗,可要他用言语描述当时情形,简直是是要他的命。
“你说话啊,别装哑巴!”
张远庭用力推他一把:“你是不是……看见我的妖形,知道我是半妖之身?”
高帆犹豫着点点头:“嗯……是见到了……”
“我就猜到是这样!”
张远庭彻底炸了毛,妙乙宗众人之中,他与高帆关系笃深,最不想让他知道,十几年里都将妖形小心隐藏,可是造化弄人,偏偏就被高帆撞破。
“你既然看见,为什么不向长老们告发我!你到底在谋划什么?是恨我骗了你,就故意跟我下山,想报复我?威胁我?”
“我不是!我没有!” 高帆大喊。
“那是什么?”
高帆:“………………”
他又成了锯嘴的葫芦。
“你们俩可真别扭,我都听不下去了。”
一道低沉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綦妄从大树后面绕过来,他抱着胳膊,肩膀斜靠在树上:“我还以为你们正打得难解难分,谁知在这里腻腻歪歪。”
张远庭和高帆都是一惊,不知他何时来的,听到了多少。
高帆本能地把张远庭护在身后,反驳道:“我们师兄弟之间说几句话,怎么叫腻腻歪歪?”
綦妄不免发笑:“听他身世凄惨你就心软,当个宝贝似的护着他,你可知道,灯油作坊附近三十条人命都是他害的,毒死十二人,割喉八人,还死了十个无辜的孩子。”
高帆尴尬地放下胳膊,但仍然用身体护着张远庭。
张远庭:“那些孩子不是我杀的,我来时,他们已经死了。”
孩童尸身没有剑伤,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应该是被虐待致死。
“那好,就算孩子非你所杀,但你手上的人命也不止二十条,我听说花去病另外两条商队不久前也失踪,想必全都命丧你手。”
送丁勇下山的路上,綦妄已经问清走商的事,花去病一共组建四条商队,运输灯油灯罩,但是事到如今,四十余人可能只剩丁勇一个。
高帆:“我师弟是被人胁迫的!”
“荒郊野岭,哪有人胁迫他?”
綦妄面露讥讽:“你被他迷的晕头转向,他说什么你都信,方才明明说到关键,他故意改了话题。”
“灯油价格如今水涨船高,正是谋利的好机会,花去病为何釜底抽薪,拆毁作坊,杀光商队?”
张远庭不知綦妄身份,冷声应道:“花去病的事你去问他,我不知道!”
“花去病在哪儿?”
“我不知道!”
林中开始起风,疾风切骨,寒气摧人,绕着他们所在之处回旋不息。
綦妄笑着走近两步:“一问三不知?那权青实在洛洲城曾被人刺杀,杀手用的也是割喉取命的诡秘剑法,这件事你总知道吧?”
高帆感受到风中妖法:“不可能是他!”
可张远庭低下头:“……是我做的。”
高帆惊愕转身:“远庭……你连青实都要杀?!”
张远庭眉尖拧在一处,面带幽怨:“高帆!你动动脑子!他当时眼瞎腿瘸,我若真想杀他,他怎么可能逃得掉?”
此话倒是不假。
高帆慌了神:“我……我不是责怪你,是担心你,远庭你快说清楚,从何处学来的诡秘剑法?”
张远庭退开几步,弯腰捡起长剑:“是秦先生教的。”
綦妄嗤笑:“满口谎话,编都编不圆。你刚才还说与姓秦的没有联系,怎么又成了他的徒弟,学了剑法?”
高帆也觉得不合理:“远庭,你从小都在妙真山,他何时能教你剑法?你别骗我,快说实话!”
见二人同时怀疑自己,张远庭胸中添了一股气性,转身就走:“我一句假话都没说,你们爱信不信!”
疾风带着碎冰拦住路,綦妄眼光冷酷,仿佛要把人碾碎:“谁准你走?”
“你当初刺伤我家青实,今天必须留下一条胳膊一条腿。”
高帆冲到两人之间:“你别胡来!”
张远庭仰头轻笑:“那就看阁下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一瞬间,山谷里狂风横吹,剑光如瀑,张远庭重新使出玄心剑法,他一改之前的阴柔招式,剑气罡正,生生从四面绞杀夺命的风幕中劈开一道裂口。
高帆用“缠”字诀扯住两侧疾风,帮张远庭抵挡身后追击的寒流:“快逃!”
他是半妖之体,体能天资比凡人厉害许多,又有妙乙宗轻功绝学,借着风势,眨眼之间已从裂口处逃走老远。
风中的冰刃如镰刀,收割下一大片落着雪的枝条,风雪枯叶、扬沙走石统统成了凶器,高帆拼命抵挡,宝剑被撞得叮当作响。
张远庭身中剧毒,无力久战,綦妄对此心知肚明。他不使全力,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像戏弄猎物一样送出道道风刃,瞧着两人在山谷里拼命逃窜。
黑暗中,一只小手忽然伸过来,五指张开,在綦妄屁|股上“抓”了一下。
綦妄动作一僵:“!!!”
“呼呼!” 寄生灵仰脸抱着他的腿。
都说老虎屁股摸不得,綦妄比老虎还要凶暴万分,从来都没人敢这样摸他,綦妄拎起寄生灵:“你来作什么死?”
寄生灵被拎在空中晃荡,四肢挥腾,好像在说什么紧急的事,比划姿势乱七八糟,实在令人难解其意。
“呼呼!呼呼!”
有它捣乱,高帆和张远庭很快失去踪迹。
风中吹来微薄煞气,树林中也响起脚步声响。
綦妄正站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他眺望远处,发现月色幽暗的密林中,有一簇簇黑影晃动。
尸鬼?
这群尸鬼数量大约有三四十只,正往灯油作坊前进。
奇怪的是,如今时值寒冬,大雪封山,护卫尸体并没有腐烂发臭,这群尸鬼倒像是提前知道,成群结队从命河下游特意赶来“开宴”。
“呼呼……”寄生灵又缠上来,死拽着他朝下山方向用力。
綦妄甩手:“看见尸鬼就吓成这样,倒是敢耽误我的事,你胆子长歪了?”
寄生灵拖不动人,就抬手往他屁|股上狠狠一拍,拍完就跑。
这招果然比什么都好用,綦妄丢下尸鬼,凶神恶煞朝它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