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千妖城的途中，在灵川域某座繁华的城镇里与颜忱一行人汇合。
桥头，颜若若大步下桥，面对怒气冲冲向她走来的颜忱和族中长辈们，趁他们还没开口责骂便一溜烟钻到万瑶身后躲了起来。
几双恨铁不成钢的指头跟随她移动，却在指向万瑶时都讪讪地落了下去，一声声叹息只有无奈。
万瑶轻咳一声，偏头睨了颜若若一眼，小声道:“就知道藏我身后，你呀～”
颜若若得了便宜还卖乖，嬉笑道:“好嫂嫂，救救我。”
万瑶也是真的溺爱这个性子活泼飒爽的堂妹，当即便向各位长辈弯膝行礼，替颜若若开脱，“各位叔伯，回去我定然会好好管教若若，今日大家都舟车劳顿，若若也受了惊吓还未缓过心神，大家就不要苛责于她了。”
她态度倒是温润有礼，和颜悦色，但身为族长夫人，她的话多少有些命令的意思。
众人幽幽瞪向颜忱，似乎对颜忱更加无奈，没人指望他这个“妻管严”能站出来管一管万瑶对颜若若的纵容。
众人内心:到底谁才是千妖城的老大啊！
颜忱挠了挠头，在几双不善的目光中一点点挪动步子，找准时机撒腿就朝桥上跑。
不过话另说回来，宠爱颜若若的不止万瑶一个。
当颜氏中人发现颜若若独自去找莫夕寻仇后，几乎所有人都坐不住了，全族急得团团转，这才有一大半族人离开千妖城前来接应的阵仗。
因为都担心颜若若安危，没人静得下心在家里等消息。
换成颜月可没有这个待遇。
桥上，白玄红相间的衣袍自桥边另一头一寸一寸现身。
颜月悠然负手走过长桥，嘴边梨涡笑意浅淡，似有似无。
颜忱兴奋地朝他飞奔过去，拳头重重落在他肩口，“小月！好久不见呐！有想我吗！”
颜月被他捶得退后了好几步，原本端得好好的清风霁月般的气质也一瞬间绷不住了。
“嘶～”
他捂着肩膀，郁闷地瞪了眼颜忱，“兄长，疼啊……”
颜忱正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欲替颜月揉一揉，手却在碰到颜月肩膀后又缩了回去，来回几次，显得极为手足无措。
恰时，颜月手腕上的银镯化作水偶模样直接冲了出去，径直扑到颜忱脸前面，用小小双手揉捏颜忱的脸。
“咕噜咕噜！！”
“臭狍子你胖了！啊哈哈哈！”
颜月听罢，不禁吭哧一笑。
颜忱听不懂，眨眼疑惑，拿开水偶问颜月，“关关在说什么？？”
颜月嘴角的欢愉莫名黯淡了下去，“兄长，它……是情儿。”
闻言，颜忱不可置信地盯着手中水偶，甚至反复翻面仔细端详，惊恐道:“关情啊！你怎么变得和关关一样了！！”
关情被他转得脑袋一阵阵晕眩，“咕噜咕噜咕噜……”
“臭狍子……放，放开我……”
颜月眉头苦皱，连忙呵呵笑着上前从颜忱手里“夺”回水偶，抱回胸前小心翼翼安抚，并将关情与关关神识互换的关系告知颜忱知晓。
颜忱这才明白眼前的水偶还是原来的阴昆仑，只不过占据在魂魄中的神识是关情罢了。
在他们三两句话的功夫后，其余人纷纷围拢过来，许多微妙的目光也随之有意无意落在颜月身上。
族中长辈们对颜月的态度自两百年前那个上元节后便变了味道。
私下里原本就有许多人告诫过颜素问，不要轻易招惹颜氏无法驾驭的力量。
他们大多都是千年妖精，见多识广，虽然对雪鹤的身世不尽知晓，但多少也知道雪鹤是天神坛一直盯着的神秘之物。
连天神坛都轻易不动的东西，却被颜素问说带回千妖城就带回千妖城，是福……还是祸……
尽管都觉得雪鹤是不祥之物，但他们还是对颜月和颜忱一视同仁，从来没有表现出过半点异样态度。
至少在颜月面前是这样的。
那私下里，和心底里，谁知道呢。
许是因为颜月比他们预想中更乖巧懂事，也难得身为养子却能与颜忱发展出深厚的手足情意。
无论是做兄弟，还是做主仆，他都能将分寸把握得十分巧妙，既不会显得生分，也从不会乱了尊卑。
所以，渐渐的，不需要颜素问刻意强调，族里对颜月的意见声自然而然销声匿迹。
可那日上元佳节，千妖城团圆欢聚之夜，被不念咒控制了的颜月带领四大战神以域启神阵欲降服水魔关关。
为闹出动静拖延颜素问，他派人一把火炸了颜宅。
当日大家还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千妖城外的丘陵上神光冲天，逼得颜素问不得不以兰悟应战。
后来从颜素问口中得知真相，大家都沉默了。
十六年埋藏在心中的那颗不安的种子开始迅速发芽生长。
从此以后，他们再难在颜月面前装出一如既往的亲族长辈模样。
一张张慈祥的笑容尽显刻意。
尽管这样的心思从来没有人对颜月宣之于口，大家都还维持着体面，但颜月又怎会不明白。
这也是他不愿常回千妖城的原因之一。
神鹿颜氏啊……千妖城啊……说到底，他们都已经沉默地单方面和颜月划清了界限，颜月若舔着脸再自称千妖城之人，或颜氏之人，就太不礼貌了。
也就敷衍颜若若时他还会这么说，在正儿八经的场合中，他实在说不出口。
千妖城与颜氏于他而言，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羁绊，到现如今尽数凝聚在一人之身——颜忱。
许多事情，他不再是为千妖城而做，也不是为颜氏而做，只是为他的兄长颜忱罢了。
眼下，长辈们对颜月说的几句无关紧要的寒暄都显得有些虚假。
“月儿近来可好？冥庭的环境可还适应？”
“月儿是不是又长高了一些呢？哈哈。”
颜月笑而不语，配合着他们在颜忱面前表演阖家美满。
他们说着说着，竟有意无意开始打探起天庭的情况。
“月儿还在冥庭啊？”
“是啊，你不知道吗？月儿一直在冥庭。”
“为什么不回天庭？”
“是啊，什么时候回天庭？听说天庭现在很乱，真的假的？”
他们说话看似平常，但你一言我一语像极了配合默契的捧哏和逗哏，明里暗里将话题引去了他们要探的点子上。
颜月心如明镜，却难为他不得不继续扮演有礼貌的小辈，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后脸带微笑回答道:“对，很乱，所以我不想管，眼不见心不烦，能在冥庭偷几时懒就偷几时懒。”
这个不怎么走心的回答令众人嘴角抽了抽，原本想好的话套一下子接不住了。
气氛无端有些尴尬。
而颜忱，他本就心思干净磊落，更不会在自家人身上过多思量，所以族中长辈对颜月的心理变化，他从未留意，亦从不知晓。
他见颜月没有如实回答，不解之余还隐约有些生气，“小月，你在说什么？？”
万瑶:“咳咳！”
颜月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颜忱，但幸好颜忱身边有明智之人。
万瑶凑过来，不动声色地救颜月于隐晦之间。
“小月没父亲管教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行了行了，都站在桥边吹风干嘛呢，找个客栈休息休息吧，明日大家再动身回千妖城。”
颜月悄悄朝她投来一个感激眼神，她心领神会，没再多言，兀自引导众人离开此地。
而其余人虽然没有探到想知道的事情有些气馁，但在万瑶的引导下也识趣地闭上了嘴。
唯有颜忱还挨在颜月身边喋喋不休地小声质问，“小月，你不是说想破坏天神坛吗？天庭的乱象本就是你用来威胁神坛答应你的条件的手段，为何不直接告诉爷爷和叔伯们？”
颜月托着水偶默默走路，手指无意识转弄着水偶的马尾长发。
听颜忱问罢，他嘴角勾起一个苦涩虚笑，摇了摇头道:“兄长，别问了，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们的计划。”
颜忱沉吟思忖片刻，倒是轻易就被简单的借口糊弄了过去。
“嗯，也对。”
*
夜里，月明星稀，颜月独自一人坐在客栈房顶仰望着天空中那颗明晃晃的圆月。
思绪漫无目的，眼神空洞，仿若游离去了三界之外。
白衣在风中飘然轻荡，与月相照，荡起一重重月影。
月亮中似乎有许多过往浮影一幕幕闪过。
颜月也好似看到了那个再也回不来的身影。
他从未直接告诉过颜月什么大道理，但他在无形之中教会了颜月许多人世间的真理。
他温和，爱笑，有时看着散漫，爱插科打诨，没有长辈正形，却又总能令人感到无比心安。
只要有他在的夜晚，连星星都比他不在时要明亮许多。
颜月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怀念这个人，还是怀念与这个人相伴相守时的时光。
他不在了……家也没了……就连最后一面也不曾见到。
思绪流转间，不知不觉，月亮已经悄悄西斜。
颜若若顺着梯子爬上来，见颜月果然在这里，于是响亮的嗓门一下子喊了出来，“颜二哥哥！！找到你了！”
好在颜月早感知到是她在靠近，这会儿才没有被她吓到。
“若若，小声点儿，别人都休息了。”
颜若若捂了捂嘴，轻手轻脚地踩过房顶坐到颜月身边。
她把头一歪看向颜月，几支麻花辫的影子在青瓦上晃荡。
“颜二哥哥，喝米酒不？”
她朝颜月递去酒葫芦，期待地望着颜月的眼睛。
颜月浅浅笑了笑，摇头拒绝，“我不喝。”
颜若若眼里虽有期待，但似乎也提前预料到了这个回答，所以并未多么失望。
“好吧，颜二哥哥果然还是不喜欢吃甜食，我看你下午在摊边买了那么多柿子，还以为你口味变了呢。”
颜月刚刚还能挤出一点浅笑，听见这话后，嘴角缓缓垂落下去，悲伤随着每一分每一秒快速膨胀。
他低眸无语，面容隐在月色阴影之中，令颜若若看不清神色。
颜若若喝了一口米酒，自顾自继续说:“颜二哥哥，我听堂兄说，这次你回千妖城待不了多久还是要走，是真的吗？”
颜月依然没有说话，只点点头当做回答。
颜若若没有像白日那样无理取闹，反而平平静静地说，“堂兄让我不要跟你闹，听他解释说，你是为了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才不得不留在冥庭。”
颜月深叹，抬起头，望着青瓦上自己的影子。
“没有不得不，只是我愿意而已。”
颜若若舔了舔唇角边的青稞米粒，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哼，痴梦泽算什么，在我们的兰悟面前它还不就是一滩死水，更何况颜二哥哥如今得到了阴昆仑，有阴阳昆仑在手，何惧之有？
要我说，那莫夕可以用兰悟为所欲为，你为何不能？你就用兰悟与阴昆仑满世界吸取灵力，管它妖魔人鬼神，见一个抢一个，总有一天，兰悟与阴昆仑的力量能助你搅干痴梦泽的水，把你的朋友救出来！”
颜月侧首怔怔望着身旁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很难想象她能说出这种话。
不过短暂的震惊过后，颜月自嘲一笑，将视线重新落回影子上，思绪又飘远了。
他有什么资格认为颜若若荒唐呢，这样可怕的念头，他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
关情刚进入痴梦泽那段时间，他几乎把所有可以救他出来时手段在脑子里盘现了一遍。
对抗天神坛的办法不是没有，甚至不止一个两个。
一者便如颜若若所说，偷偷用阴阳昆仑夺取灵力，悄无声息地壮大力量，总有一天他可以造出第二个第三个天神坛。
二者，与年轮神女一起唤醒十三万年前的月灵神族血脉，再次引发两神族大战。
三者，颜月与兰悟缔约，借兰悟之力快速成长，提前激活身体里的月灵神力。
可这三种办法，要么牺牲无辜生灵，要么搅乱人间安宁，要么以纯灵神鹿的性命为代价。
这些想法颜月只对花听眠一人提起过，彼时他说，“我首先排除了第三种办法，现在在前二者间犹豫，花大哥，依你所见呢？”
而花听眠似乎猜到了他只是嘴上过过狠瘾，根本不会真的去屠杀无辜生灵，更不可能挑起战争。
所以面对颜月的倾诉，他回答的丝毫不走心，“不错不错，很有想法！我支持你！或者你给一句话，我来办也行！”
颜月原本是想找个人劝劝自己，谁知道找了个火上浇油的。
罢了。
还有，还有第四种办法，不用牺牲任何人的办法，若成，不仅能够救出心爱之人，还能彻底毁灭神坛，顶替它成为手握实权的真正的王者。
只是这个办法差了太多条件，他需要时间，更需要机会。
而当下除了忍耐，别无选择。
思绪回到现实，颜月嘴角勾起一个只有他自己感受得到的轻笑，下一秒，他冷不丁从颜若若手里抢走葫芦，仰起头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
颜若若愣愣看着他，手指还停留在握酒葫芦的姿势上。
痛快喝罢，颜月擦去嘴角与脖子里的余滴，对颜若若说:“我不是没有想过费尽心思走一步险棋，摒弃掉所有的善念与顾虑，把他夺回身边，可……”
说到这里，他目光望着远方，眼里似有星辰，“可他不会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