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语望着简固,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为难人了。
简固不是不懂。
就像他一样。
他们俩目前这个状况,说起来也是有点奇奇怪怪的。
他明了简固在想什么,简固估计也清楚他的意思。
就是没法和解。
明明经常为了彼此让步,却在这样小的事上达不成共识了。
还能怎么办?
说开呗?豁出去了。
“你想的我都知道。”甄语没特地组织语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我……发现了。”
发现过甄荣家在他面前假模假式的迹象。
发现过母亲很多事都只是嘴上温柔关心。
发现过父亲是个在过日子上极粗疏的人。
那又怎么样呢。
他从小听多了父母养家的不易,也听多了自己理应去照顾弟弟,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不深想,不计较。
他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学习,也没别的要忙。
甄荣家不在家,他不需要照顾弟弟,就只剩下家里要打理了。
上初中的时候又要顾家又要顾弟弟,那会儿才是真累得慌。
当时都没计较没深想,现在又何必呢?
总不能,遇到了真正关心他的人,他就开始多思多虑生起怨气吧?
那些事倒腾是倒腾不完的。
前两天,简固家来了个医生。
简固非按着他,让医生给他诊了诊脉。
年纪轻轻的人,有什么可诊的。
他对自己心里有数。
情绪一激动他就容易头晕眼花加耳鸣,难怪医生说他气血不足。
天一冷他容易手脚冰凉,住在又窄又黑的阴冷小房间里,只能当作没觉出来。
他们家衣食住行的条件就这样,他已经想过办法给自己补充营养了。
至于吃了油腻容易吐这事,简固纳闷得整天嘀咕,他难免多想了一些。
翻过心理学的东西,难免怀疑自己是心理因素。
至于什么造成的影响,自然小时候经常有人对他这样说。
油大,吃多了犯恶心,不能多吃。
小孩子吃东西没个准儿,最初他吐肯定是吐过的,未必就一定是因为什么。
慢慢的就变成了土豆烧鸡只吃土豆,红烧油炸之类香喷喷的东西很难往嘴里送,但凡带油的东西多吃了几口就条件反射……
看吧,就说不能深想了。
母亲初衷为何,终究是他的母亲。
总不可能是故意让他留下心理阴影,免得他把好东西吃光了——这样的思考方向,怎么想都不合适。
深想就容易想多想偏。
他平常抽时间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自己看着舒心。
他愿意担负收拾卫生的责任。
总不能因为自己辛苦过了,就去要求别人保持。
他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做事不要想着回报。
比方说,他带着弟弟长大、对弟弟好,在母亲口中……是理所应当的,做了才是为人的本分。
把她讲过的话统合起来,不做仿佛都不堪为人。
又能怎么办呢,他已经听着这样的话长大了。
从小到大,母亲都在温柔紧张地关心他的成绩,看完了之后总说已经很好了。
面对甄荣家的时候,她却会真实地犯愁——哪怕已经很好很好了,还是会担忧。
她在外面说着荣家什么都好,面对二儿子的时候,更像真实的母亲。
对他则从来没有过。
父亲就别提了,家只是个睡觉的地方。
至于他弟——他从小被教育着不求回报拉扯长大的弟弟,也是一言难尽。
这些他都知道。
有之前就知道的,也有最近刚刚知道的。
母亲在他和甄荣家之间是偏着心眼儿的。
无论言语上,行动上,感情上,物质上,都流露出了明显的痕迹。
“甄荣家其实很烦哥哥”这事,他倒是真没想到。
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一下。
他不想去想。
面对着满屋狼藉,他只想收拾出一个自己看着顺眼的样子,然后回屋休息。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这些多么了不起,也不打算去计较辛不辛苦。
就是想干。
他想自己干,不希望真正关心他的简固陪着干。
简固要替他琢磨、替他委屈,已经很难受了,没必要再去接触那些脏东西。
许多事浮现在脑海,总结到了嘴边,甄语又开始觉得脑袋发懵了。
是生气吧?
想想是真生气。
收拾得整整齐齐,父亲带了工友回来糟践一番,碗筷也不收桌子也不抹——耳鸣了。
甄荣家都当面那么不给他脸了,他也不发作,不揍这个弟弟一顿,还回家来打扫卫生——脑门儿疼。
简固到底是想什么呢,怎么就是脑子转不过弯来,看不出他——算了算了,不要迁怒。
他就说了,不深想,不计较,否则就会没完没了。
他又不是什么举世罕见的大傻子。
怎么可能身心合一、笑嘻嘻地做这些事?
他也不是圣人。
当然不可能永远不在乎是不是冰冷孤单,不在乎只有自己一个人。
不在乎就算身处家人中间也感觉不到丝毫鼓励和温暖。
家里人对他是面上在意,其实没那么在意。
他对这些事面上不在乎,其实心里很在乎。
双方恰恰相反——恐怕永远不可能和解。
他只是被责任感支撑,在做该为这个家做的事而已。
没法笑着做,但总可以让自己不要生着气做。
他不去深想,不去计较,有什么不对的?
简固究竟在执拗什么!
甄语看着死活不说话的简固。
他想着要说开,却有千言万语,根本说不出来。
只要想到这些,他以往的所有“发现”就会蜂拥而至。
不分哪条先、哪条后,气人的程度都差不多。
气有什么用?
该做的事他还是要做。
他就是这样的人。
简固……在替他委屈什么?
甄语想到这,禁不住把视线移开了一些。
想到家里那些人的事他头疼。
看着简固,他心脏疼。
要不是刚接受过诊断没发现毛病,疼得他都想上医院了。
如果他始终是孤单冰冷的一个人,或许就不会添上这样的毛病了。
就怪简固执着地替他委屈,替他生气。
就怪简固非要伸手给他帮忙。
就怪简固……对他这样好。
不管究竟有多好,至少比他感受到的好都真诚厚重。
压得他原本牢固的信念都变得格外单薄疏松。
他可以一如既往地不深想不计较。
让简固替他这样,他觉得不行。
“我没有你想得、想得那么……”甄语一时间找不到词来形容自己的行为,“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我知道,我意识到了,就是觉得,我干的事都是,该干的。”
“我愿意干的……”
他此时能说出来的话,就是这样苍白而含糊。
不敢触及核心,生怕因此失态。
“你意识到什么了?”简固缓缓地阻断了甄语多半无法继续下去的话,“你想说什么?”
甄语飞快地回答:“我什么都不想说。”
“你看不出来?”他没好气地反问,“我不想说啊,不想提这个。”
简固现在既难受又不知如何是好:“那你……”
“你委屈个什么劲!”甄语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如打翻陈醋一般萦绕不去的氛围了,“别委屈了!”
熏得人鼻子发酸,哪哪都不得劲!
“我没有。”简固蹙着眉,认认真真地回答,“我,好吧,我不委屈了。”
甄语听着简固下意识否认后做出的“巨大让步”,觉得自己应该笑笑。
用来缓解气氛。
但他笑不出来。
只因胸口传来了犹如真实存在的可怕疼痛。
疼到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忽然生了什么大病。
真的有大病,他从来也没有被情绪上的波动影响至此……
父母那屋和厨房还等着他去收拾!
这都什么破事!
他就只想过过一般的日子。
家有沉默如山的父亲、温柔讲理的母亲和聪明好学的弟弟。
他自己则去做一个懂事勤快、积极上进的人。
就算不是这样。
也没必要非得定位成对家里毫不上心的爹、只会说好听话的偏心妈、脑筋过分复杂的弟弟啊!
只看人的缺点,算怎么回事。
他也有很多缺点,凭什么去苛责家人。
就算去苛责,那三位也根本不在他面前。
他只能语气尽量别那么冲地问简固:“你到底想干吗?”
简固深深望着甄语,坚持地说:“我去洗碗。”
“洗,洗去!”甄语在心里接了句“立刻马上从我眼前消失”,嘴上说得却是,“你给我小心点,知道吗?”
“用热水烫一烫,别溅到自己。”
“烫完先放着,等下凉了我来刷……热水别用完了,我要泡抹布擦桌子,还得拖地。”
洗什么洗,洗。
这个简固能会洗什么碗。
他需要简固立刻马上离开他眼前,否则他真的很容易在情绪上失去控制!
他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事,难道让简固帮忙收拾?
他不想让简固帮忙收拾卫生,也不能让对方收拾心情。
无论阳春水,还是懊恼事,他都不想让简固沾到一星半点!
“别烫着听见没?”
“别用右手提壶!”
他站在原地,看着简固走向厨房,蓦地觉着说再多都是白费功夫。
很多事从开始就不受他掌控。
事到如今,他终于连情绪也无法掌控自如了。
他心头莫名酸涩,又觉得有些好笑:“你不回话,是想气死我?”
果然,简固立刻停下脚步回头,乖乖地认错:“我没有。”
“说没有说得倒是快。”甄语就像找茬儿一样,语速飞快,“就不能答应一句知道了?”
简固立刻比方才更识趣地说:“我知道了。”
甄语立刻挤兑他:“像我逼着你说的一样。”
怎么回事?
他想让简固从自己眼前消失,却又根本舍不得。
简固沉默半晌,犹豫地说:“你、你现在打算干吗?”
甄语看了里屋一眼,回答:“去烫抹布,擦桌子。”
“那你也要进厨房吧?”简固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你也来啊。”
甄语:“……”
也是哈,他也得进厨房。
干什么搞得这么生离死别的!
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