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语没想过会这么快再见甄荣家。
说是刻意回避去想这件事也成。
见到了,又能说什么?
在夏雷陪同下,甄语很快到了电话里的人所说的医院。
自打进医院的门,他就秉承着少问多看的原则。
迎接的人看着也就二十出头,自称是泓展国际的社团老师。
举手投足看着比高中生还青涩紧张,一脑门儿细汗。
到了病房附近,有位中年老师的言谈举止倒是成熟镇定些。
然而,两人都看一个高挑少年的眼色行事。
少年的气质和身上的驼色羊绒大衣一样优雅,穿着轻薄,在略显闷热的医院内部游刃有余,出门就得把脸冻白。
最近的温度可不是开玩笑的。
刚从室外来的甄语莫名就想到了这些。
他收了收心,平常地和少年打了个招呼。
旁边的少男少女称呼他为黎社长,听上去是甄荣家参加的社团活动的带头人。
甄荣家参加的不是贝若蕙的舞台剧社吗?难道是另一个社团?
旁边插言的人很好地解答了甄语的疑问。
“其实社团纳新的时间已经过了,但甄荣家同学对我们的社团活动兴趣非常浓厚。”
“恳求了黎社长好几次,黎社长本着关爱学弟的心情,这才同意他参加这次社团活动。”
“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好在没对甄荣家同学造成什么严重的伤害……”
甄语听了听,大致意思就是甄荣家没事,社团没责任。
黎社长淡淡瞥了身旁的人一眼,语气柔和地对甄语说:“去看看他吧,医生说没什么事,但他可能吓到了,一直期待着你来。”
甄语第一反应就是“才怪”。
想想罢了,不会出言反驳。
他们兄弟之间关系再微妙,也没必要撕扯开来给外人看。
简固都不知道他已经找过甄荣家了,在这说什么,更没必要。
他点了点头,道了句谢,决定进病房去看看。
甄荣家期待他来?
怎么可能,除非摔失忆了。
失忆的话,得回到什么时候呢……太大了估计也不行。
他只比甄荣家大一岁,记忆里从来没看到过对方纯真无邪的眼神。
简固那对心灵的窗户清澈见底。
甄荣家的,自打他有印象,镶嵌的就是毛玻璃。
他从来就看不透着个弟弟,却由于彼此距离太近不肯承认。
他只是自以为很了解甄荣家而已。
时过境迁,他终于意识到了,弟弟恐怕讨厌了自己很久……
看到甄荣家略有些虚弱地靠在床头,他竟开始觉得有点可怕了。
“小甄?”黎社长放柔了语气,弯身呼唤微闭着眼睛的甄荣家,“你哥哥来了,你醒着吗,感觉还好吗?”
甄语静静地看着甄荣家的脸。
看着“毛玻璃”上的“窗帘”蠕动着缓缓掀开。
一时间竟有了如临大敌的心情。
“黎学长……”甄荣家嘴唇几乎不怎么动,缓缓喊出了这个称呼后,又合上了一半“窗帘”,“我这是……”
甄语明白了。
这社团可能不是舞台剧社,但甄荣家的戏也挺多。
黎社长听着是电话里的那个人,通身的气质同声线一样优雅。
甄荣家望向这位学长的眼神既柔弱又依赖。
不说百分之百,至少百分之九十九是演的,演得跟真的似的。
甄荣家发现病房里还有甄语这个哥哥的时机恰到好处,开口时几乎破音:“哥!”
甄语:“……”
这什么意外中带有一丝慌乱的表情,是个什么剧本?
“哥你来了。”甄荣家目光闪动,“我没事,你别太担心。”
“是我自己不小心——”他撑起身体,似是想起来,最终未果,目光在学长和亲哥之间流转,“哥,你别怪学长他们……”
甄语谁也没怪。
他只觉得这个场景有点怪。
甄荣家要起不起的,浑身都在用力。
好像在树下努力翻身的虫子,抖动着支棱起了看着就危险的毒毛。
黎社长大约是完全没觉得,满脸担忧地帮忙按下了将床头抬起来的按钮:“小心,别动了,床自己会动。”
甄语听了这话,莫名觉得有点好笑。
他掩饰地清了清嗓子:“黎社长,今天的事实在谢谢你了,我能看看我弟的情况吗。”
这俩人在床头那你来我往,看上去几乎是兄友弟恭,比他这个亲哥强多了。
要么他走?
他还有事呢。
“好,你陪小甄待一会儿吧。”黎社长负责任地说着,“还有检查结果没出来——我们就在门口等着,有事可以喊我们。”
“谢谢你啊。”甄语又道了一句谢,走到病床附近,低头看着自己这个弟弟,“荣家。”
甄荣家的视线压根没落在他身上,堆起了虚弱的笑容,回应道:“哥。”
甄语想叹气。
唉,毛玻璃上果然映不出他的影子。
他果然从未透过心灵的窗户看清过这小孩儿的内心。
黎社长给简固打的电话,听着跟夏雷是认识的,两人一起出去了。
甄语给了甄荣家足够的面子。
关门的声音落定,他才开口:“想干吗?”
他的语气也没有多不客气、多冲。
没必要凶,心平气和地问问就得了。
甄荣家忽然要见他,还这么兴师动众,是想干吗?
甄荣家脸上的笑容很快消退,就像从未出现过:“你知道吗?我不太喜欢你喊我的名字。”
“你有喜欢的事?”甄语反问,“举个例子我听听。”
甄荣家眼神淡漠地瞥了他一眼,忽地又笑了:“你在生我的气吗?”
甄语没有马上回答。
太快否认就像多在乎似的。
他不,他必须沉吟一下才说:“没有。”
怪累得慌。
上回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他们俩再对着玩心眼儿还有什么意义?
“你直说吧,见我想干吗?”甄语决定单刀直入,“不能等上学的时候找我,非得隔着十万八千里地打电话找我?”
“我不信你没我班主任电话。”
凡甄荣家说没有的,那肯定有。
这人把日子过得,谎话连篇,戏剧性十足。
“不隔着什么啊。”甄荣家笑得真诚极了,“黎学长是简学长的朋友,你不是,经常和简学长在一起吗?”
甄语轻哂。
简固的朋友看着也不太聪明的样子,就甄荣家这副笑脸,就把人给骗了?
真诚过头,显得这么假,看不出来?
他一时有了种感同身受带来的同情。
过去,甄荣家这样冲他笑的时候,他也觉得很真实。
依赖的,柔弱的,看着很需要保护的……
浮现在甄荣家那张正处在成长尴尬期的面孔上,都不显得突兀。
甄荣家是真挺会演的,将青春期方正起来的轮廓都演得柔和了。
仿佛还是那个从小就长得聪明可爱的乖小孩儿。
难怪母亲偏爱这小子,甄荣家长得很像她。
看得出来,将来势必是一张圆盘脸,前额睿智地微凸,下巴略短,笑起来眼睛弯弯,很值得信赖的模样。
和甄荣家演绎出来的虚弱气质其实不太搭。
甄语琢磨着,怕自己想左了,不放心地问了句:“你到底怎么了?”
他主要也是不想在甄荣家面前提简固其人和事。
甄荣家说起“简学长”的时候,一点也不像什么好腔调。
“没事啊,不过我建议,你不要在黎学长面前表现出不耐烦。”甄荣家淡淡道,“不然容易显得你这个哥哥很不称职。”
“我喊你过来,只不过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知道黎学长和简学长的关系。”他的表情再无一丝波动,“想看你待也不是、走也不是地左右为难而已。”
甄语:“……”
绝了。
“我是跟你说过,不用在我跟前演。”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总归有些无力,“你也不至于就——这样了吧?”
会不会坦白过头了?不怕门口有人听见?
这样跟他说话,是想要个什么结果啊。
他在床旁的椅子上坐下,无奈:“你……”
突如其来,他自然放于膝头的手背上略带柔软地一热。
是人的体温。
甄语下意识就甩开了。
绝了,甄荣家忽然来这一手,整得他头皮发麻!
小时候他们挺经常手拉手,过马路,在巷子里走动什么的……长到十几岁就没有了。
因为没必要啊,孩子大了,走不丢了,不用牵着。
这又是要干吗?
甄荣家突兀地笑起来,笑出了“呵呵”声。
“感觉到了吗?”他说,“这就是我听人喊我的名字时的感受。”
“太亲近了,让我恶心。”
甄语:“……”
他是造了什么孽。
他只是想让弟弟在自己跟前不必那么端着,彼此好沟通一些。
怪他不会说话吗?
甄荣家这说的都是什么?
甄荣家还在继续说:“总之,我就是想看你选择。”
“你要选不参加简学长的生日会,让他不开心。”
“还是选毫不留情地离开,把弟弟一个人留在这?”
“选后者的话,简学长心里肯定会埋下一根刺。”
“将来总有一天,会发现你是一个功利起来连亲人都不在乎的人。”
“你要怎么选啊甄语?”
甄语:“……”
这都什么一嘟噜一串的疯话。
“你是不是想说,我不了解简学长?”甄荣家眼神闪动,很显然在期待什么乐子,“但我了解人性。”
“我什么也不想说。”甄语直接放弃了沟通,“你真伤了就好好休息,没伤别浪费别人的好心和钱,我走了,你保重。”
甄荣家还在发癫:“你真以为你可以选择吗?”
甄语回头看了一眼。
甄荣家那双一点也不像十几岁的眼睛竟亮了起来,就像在期待着什么好戏。
病房门配合地突然打开。
甄语转头看去,是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他们的母亲站在门口:“荣家!荣家你没事吧?”
甄语:“……”
得,他知道甄荣家什么意思了。
母亲来了,他还能往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