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2月10日。

戊寅年正月十一。

北平，龙跃饭店。

下午六点左右，龙跃饭店前陆续停下了北平各界的座驾，今日来的，倒是比年后第一次来的人更要齐全。

“听说了？温家的东家也来了。”

“温大小姐也来了？”

“可不是。”那在门口对面举着相机的青年点头道，“才进门口，瞧，就那穿着白衣裳的人。”

顺着他的指尖，他看到了抬脚迈进龙跃大门的女人。

只一个钗了木簪的背影，青年忍不住下手拍了下来。

“你干什么呢？”身旁说话的人将手里的本子拿起照着青年的头拍过去道，“你瞎拍什么呢？我让你拍你再拍明白嘛！拍点有用的……”

女人侧后方跟着一个伙计，进了门，女人就将外头的披风摘了下来，里头一身袄裙依旧是白色的，身后伙计接过了披风搭在小臂。

“听见了嘛你！”

“听见了听见了听见了。”青年连连点着头，那大门又停下了一辆车，他冲着那边举好，就等身旁人一声令下。

“温院长——哦不”那人话头一停，转而说道，“温会长！”

车里的正主还没下车，只从副驾上下来一位穿着黑衣的伙计，也挺年轻，面上十分严肃，开了车门，车里下来位穿白色西装的青年，青年面中挂着一架金边眼镜，镜链从颈后延至身前。

许是他们太过招摇令人早就注意上了，那矜贵青年下了车回身朝他们望来。

又是没等身旁人发话，他嘭的一下将那人照了进来。

“吼，这回行。”身旁人往车下缩了缩，拍着他的肩膀道，“拍点重要人物的正脸，能拍到他们和日本人最好。”

“欸，明白了哥。”他点头，目送那人进门后，左右看了看大街上，不见再有他们等的人，他才冲身边人问，“哥，你说，今儿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

话落，身旁人拔了脖子看了一圈，低头道：“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今儿就连温大小姐都来了，人忒多，谁知道有没有人干什么。”

“那咱们还能进去吗？”

“想什么呢？咱们社长找了多少回那个井上先生。”那人只一个转头，而后激动万分的拍着他说，“快快快，日军司令！拍上他！”

——嘭！

锦户下车就听到路对面的拍照声，他侧眸望过去，看见了两个掩耳盗铃的人，不再理会他们，上了台阶冲前来接他的人问：“誰が来たか（都有谁来了）。”

“司令官や会長や十数人のビジネスマンが到着しました（司令，会长和十几个商人都到了）。”那穿着服务生衣服的男人低声冲锦户说，“岡本大佐と井上先生は来なかった（冈本大佐和井上先生没来）。”

“分かりました（我知道了）。”

锦户说完，摸了摸吊在胸前的左手，仰头看了眼被栏杆围住的二楼，迈上了楼梯。

走在楼梯上，锦户就看见了站在二楼栏杆处的一男一女，他们二人与旁人不同，手中都没拿着酒杯，静立在那儿，都像是一副画。

只是，他们面上都无喜无悲。

很快，他们身边出现了另外一对夫妻，女人穿着时下最流行的旗袍，外头裹了个毛领披肩，一头黑发弄了手推波纹的发型，于耳后夹了朵缠丝花，和那身橙黄旗袍相得益彰。

男人则是中规中矩的深棕色西服，额前碎发梳得格外齐整，身旁女人说着话，他微微垂眸不知想些什么，乍一看几人倒是相谈甚欢。

“确实许久未见伊筠了，老太太今儿还提来着。”

“合该我们去给老太太请安的，这倒是伊筠上了班，我们也走不开，得了空定去姐姐府上。”穿旗袍的女人回话十分得体，见余下几人没了话说，又道，“姐姐今日赴宴，可是身子好点儿了？”

“多谢挂心，空了便来，定好好招待。”温慧绮说这话，看见了上楼的锦户秀泽，唇角笑意更深，“还要多亏了司令呢。”

“温小姐这是怨我。”锦户走到几人身旁，颔首道，“温小姐几次都以身体不舒服没能来参加宴会，不仅商会的人担心，我也担心。”

立于温煦对面的沈孝谦看了眼锦户，冲温慧绮开口问：“这是，发生了何事啊？”

阮湘月面上笑着，带着沈孝谦后撤了一步，就听锦户说：“昨天晚上，有个土匪钻进了温家的院子，想着温小姐似乎也病的严重，我就带了医生和士兵一起去了温家。”

锦户没等温煦发作，一手上前落在温煦的后背道：“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想抓到那个土匪。”

温慧绮看着二人动作，轻瞥了一眼，抬脚走时留下句：“无妨，也该看看外头是什么样子了。”

阮湘月眉头一挑，从温慧绮离开的背影上收回了目光，只是短暂的与沈孝谦对视一眼，两人便齐齐冲锦户司令和温煦道了别。

二楼宴会厅一角的沙发上，独坐一人，桌上放着半杯酒。

再一眨眼，对面也坐上了一人。

从他们的角度往宴会厅里看，里头人的脸上都泛着油光，看似真挚的笑，一转身便掉了下来。

“看看他们的吃相！”

沉闷浑厚的声音从她耳侧钻了进来，她微微一笑，转头看着老人的侧脸开口：“许久没见穆老爷这么义愤填膺了。”

穆老爷子的眉毛一扬，那双眼睛也睁的更开了些，侧头冲她说：“慧绮丫头啊，你没见到的事儿可多了。”

温慧绮垂头笑着回道：“自然没有您见多识广。”

“我听说，锦户司令让人围了温家。”穆老爷摸了摸胡子，又说，“温老婆子没事儿吧。”

“上了年纪，都是些老毛病。”

穆老爷点着头，靠躺在椅子里，两手交叠在那根红的发亮的拐杖，许久之后开口：“可等来了你那心上人？”

温慧绮轻轻摇头，看着穆老爷说：“等来了书信，也许，还会回来的。”

穆老爷轻哼一声，双目看着墙上的壁灯低声道：“一个女子，终归是要嫁人为妻的，一开始你说你要守着温家我就不信，这三番两次的找了你们家老太婆，才知道，原来你早就心有所属了。”

“我穆家也不是棒打鸳鸯的人，可那男子若是能在这乱世护得住你，那才是你的好丈夫。而不是这样一走多年，只留书信给你，这不是明晃晃的耽误你。”

“我穆安有什么不好？从美国留了洋回来，虽说他学的东西上不了台面，可这个人陈劲松也是打小看起来的。人呐，你得往眼么前儿看。”

温慧绮无奈扯了扯嘴角，看着穆老爷子开口：“您说的对啊，可总有人，就是愿意吃了这份苦。甘愿的。”

穆老爷重重一声叹息后，将目光落到了宴会厅另一角，三角钢琴前，坐着一个穿着银色西装的年轻人，十指如蝴蝶般翩翩起舞，落指奏出一曲悦耳音。

“你知道。”穆老爷看着那年轻人说着，“你知道我为什么非选你当我孙媳妇儿。”

温慧绮没说话，穆老爷子看见了温煦，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年轻人竟还聊了下去。

“穆家就这一个孙辈，他爹扶不上墙，这穆家若是放了他手里，我穆安那孩子以后怎么活呀。”穆老爷子看着满场跑的儿子，不争气的跺了跺手上的拐杖，摇头道，“这穆家，算是完了……”

“穆安也不是孩子了，您试着放手让他来，也许做的不错。”

穆老爷子想着穆安理的这月余就快倒闭的馆子，心头更是梗了根刺，转而再去找穆安和温煦时，发现他们已经拿了酒杯站在场外，一同看着里头推杯换盏的人们。

穿着马甲的男服务生们一手拖着托盘，一手背于身后，穿梭在一簇簇人群里。

不知道是不是温慧绮的错觉，她觉得二楼的人，在她与穆老爷子谈话的功夫里多了不少。不仅她察觉出了不对，一直立于场外等候的佟海旭也缓步上来站到了她的身后。

她回头看了眼海旭，垂眸，再一次向不远处的白衣青年看去，谁料下一秒，那两位青年都径直朝这边望过来，她又赶忙闪躲目光，落到远处的走廊上。

穆安同温煦朝穆老爷这边走的时候，遇上了穆老爷那位儿子，也就是穆安那扶不上墙的爹。

一见自家儿子身旁站着的竟是那新上任的商会会长，霎时脸上就挤上笑，又见穆老爷在不远处等着，便跟着他们一同朝穆老爷走来。

走廊两边尽是些老爷东家们带来的伙计帮仆，隔着一个盛大的会厅，乐康瞧见温煦正和俩不认识的一老一少朝着东家那边儿走，抬肘撞了下身边的李北一道：“走。”

李北一颔首，小心的朝温煦那边靠近。

穆老爷本等的是穆安和温煦，谁成想，最先凑到他跟前儿的另有其人。

来人不胖，中等身材，领口上系了个暗红色的蝴蝶结，额顶本就稀疏的头发还被人用发油梳得光亮齐整，单手捏着一杯酒，站在穆老爷子面前开口叫道：“穆老，怎么坐在这儿？”

穆老爷抬头看清了来人，点着头站起身，冲那人道：“林委员，劳您惦念了，我这把身子骨啊，受不住。”

“哦……那——”

“咳咳……咳”

林承文的眼神一转，还没等他的目光落到温慧绮身上，身旁就传来了一道咳嗽。

“东家。”海旭跪下一条腿，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倒出一粒药丸递给了温慧绮。

“啧啧……温大小姐这身子，可是不太行……”林承文摇头叹息道，“您也不必太操劳，这温家，不是还有您弟弟呢，我看呐，您就好好养着身子。”

“爷爷！”

林承文身后，一道格外清脆的男声好像在他耳边响起，炸的他微微眯了眼。

“欸，过来。”穆老爷冲穆安招手道，“快来见——”

“温姐姐。”

温慧绮抬眸，恰好见到了那面上带着和善笑容的青年，点过头起身冲林承文回道：“多谢林委员的好意。”

“哟，温会长也在。”

温煦与那林承文扯了一阵子的皮，许是见实在无话可说，林委员自行离开，还了一行人的净土，，可偏偏穆安的爹非要上赶着追着林承文走，卑躬屈膝。

“哼！”穆老爷怒瞪着他的背影，斥道，“不争气的东西。”

穆安脖子一缩，赶忙上去扶着老头儿坐下，开口：“没事儿，这不是还有我呢，别生气爷爷。”

穆老头儿又斜了眼穆安，无声打算着这份家业会在什么时候凋零。

“您别不信，瞧瞧我这找了谁当师傅。”穆安起身拉过温煦神采激昂道，“温煦啊，我找他学着，这总成了，我认学还没个学不会的！”

穆老爷倒是被孙子逗笑，隔空点着人说：“你倒是会找人。”

“这怎么说呢，我和温煦这算是一见如故吧。”穆安笑着冲人解释道，“听人说了好多次，只是一直没能见过，这头一回见，我就给认出来了。”

“温煦我这么叫你，可行？”

温煦抬手冲穆老爷行了一礼道：“自然。”

“这孩子三分热度，鱼没捞上就晒网，你多担待。”

穆老爷说完，温煦点头说：“无碍，穆安性子淳直，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不错不错。”穆安看着温煦连连点头道，“温煦会看人。”

晚上九点，温煦已经坐上了回程的汽车。

他是等温慧绮离开后，才动身的。

今日人多，他总是有些担心。

可直等了这个时候，竟还是一片风平浪静，静的让温煦都觉得这街上，怕不是马上就要爆炸。

离开了龙跃饭店百米之外，乐康透过后视镜看了眼闭目的温煦，又看了看他们身后热闹非凡的饭店。

诡异的静停止在他们拐了弯后的一声枪响。

乐康的手抖了一下，车速微微降了下来，温煦睁开眼，左手拇指不断抚过黄铜表盖，低声问了句：“杀的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穆安出场，他这个结局我没想好呢，最后让我妈抽的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