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的车子是加满了油出来的，先是在东城旧街遇上了沈伊筠，将沈伊筠送回沈家，距离听说西山矿塌的消息，过了一个小时。

从沈家没耽误时间，径直开往城外西山，才出了城，遇上了折返的商会熟人，温慧绮提着精神听到一句，只活了四个人。

佟海旭没打听到究竟有谁，一时间竞也没了主意，不知是进是退。

温慧绮突然拉住那人要关上的车门，得知西山挖出来的尸体也都尽数送去济仁医院等人认领，冲佟海旭拍了板，去济仁。

再等他们到了医院，早到了大下午。

好巧不巧，没了油的车子，就这么正当当的停在医院门前。

温慧绮一袭白裙下了车，扫了医院门前的几十辆车，舒了口浊气，提步进了这许久没来过的医院。

矿山上下来的伙计们身上都沾着土，温慧绮看了几个面熟的，没见人脸上有大喜大悲的神色，心里的鼓更是七上八下。

提裙上台阶时，不留神绊了一脚，却除了佟海旭，那一圈围着她前行的伙计们也纷纷要伸手，温慧绮喘了口气，站在楼前台阶上，大厅里乌泱人群遮住她的视线。

她迈不动步子，在大厅外头站立着，转身，对上身侧那浑身黑漆漆的青年，煞是小心地询问：“你们、少爷呢？”

那青年微胖，个子却同她差不多高，直直地看着温慧绮，嘴一扁，哭喊道：“在里头呢，真是吓人，那么多人都死了，少爷、少爷就是福大命大啊……”

“没事儿你别哭啊！”那胖青年身边的瘦青年，抬肘撞了人，冲温慧绮宽慰道：“大东家您甭怕，咱少爷全须全影，和李哥啥事儿没有！您放心！”

矿洞里死的人不少，有当场能认的就没往医院拉，现在拉到医院后院摆着的，尽是些看不见脸，拼拼凑凑的尸体，此起彼伏的绝望哭叫，盖过大厅里光鲜商人间的嗡嗡声。

温慧绮转过身，站在大楼前，看着门前堵成长河的车流，突然开口：“井上死了？”

佟海旭一愣，方才回话的瘦青年看了眼附近守着的日本兵，爽利地低声答道：“井上先生死了，冈本大佐那双腿怕是要不得了。日本人那报社带去这么多人里，就活着回来了一个。”

“统共就四个。”青年弯了拇指，比了个四，在身前看了一眼，啧啧称奇，“咱们去了俩，回了俩。”

温慧绮听着这话，抓在佟海旭衣袖上的手抓出了压痕，佟海旭似是猜到了温慧绮所想，低声道：“这里人多。”

温慧绮一把掀开佟海旭的手，抬腿几步迈下台阶，途径大楼门前花园边停着的几辆军车，看着上头的红白军旗，蓦然站定，转头，看着老槐树下二楼的那间屋子，暗骂：“小畜生！”

如此顽固，还当真是，要同他们不死不休了。

“海旭，你去看咱们各处庄子里，还有没有些闲杂活，去将那没了顶梁柱的人家，招来吧。”

“知道了东家。”

一道轻嗤从温慧绮身后响起，听声音耳熟，回头，就见一头白发的穆老爷子和他身侧站着的穆安。

“慧绮姐姐。”

温慧绮冲穆安敛眉算是回了他，抬眸对上穆老，缓声道：“穆老。”

“女人家心肠太软，这就是，古往今来，皆是女人相夫教子的原因。”

穆老上下打量着温慧绮，捋着胡须，摇头时，盯上佟海旭，开口，“你劳心劳力这么大个温家，实在不想结亲，也找个男人帮扶帮扶。我看这小佟就不错，自小在温家长大，忠孝都是对你温家，招他个赘婿也行啊。”

“您说的是，我也正看着呢，只不过身体越发不好，且等着吧。”

温慧绮不动声色地将话接下，思及海旭，她顿了顿，婉转的声音响起，算是断了佟海旭最后的念想，“海旭条件好，您说起这件事，我记得小时候海旭认了我爹为干爹，算的上我们温家的表少爷，您也看着，给我们海旭，找个身子好出身也不能差的丫头。”

穆安看着佟海旭，直至佟海旭抬头，看清了那人在对话间转变的神色，穆安了然，在对上佟海旭的眼神后，淡笑颔首。

自接管温家来，那抹聘婷身后，一直跟着个忠诚可靠的背影。

穆安收回视线，跟上穆老的脚步，摇头轻叹：“真是可惜。”

“你可惜什么？”穆老这时倒是耳不背了，转头骂道，“当时你回来，让你娶她你不娶，现在后悔了？后悔也不行，他们家太乱，温煦是个吃肉不吐骨头渣的主，你去了，还不把穆家倒赔进去！”

穆安瞪着眼要解释，可惜是惜那姓佟的情谊，又不是惜温慧绮。

“趁早歇了你那心思。”

看着穆老爷子提着拐利索前行，龙马精神的时候，穆安突然觉得，这个时候给他说他有个男孙媳，也许老头儿气不出好歹来。

“那……再告诉他，是个外国人呢……”穆安插着兜，碎碎念念着，上了楼前的台阶。

甫一进医院大厅，穆安就被这人群给惊的，想要退避三舍，但还好，穆老爷子只管往前走，周围人也识趣的让开来。

跟着穆老一路前行，穆安终于看见了他面熟的几个人。

“穆老、穆孙少爷。”沈孝谦率先冲两人行礼示意，紧接着将身边的男青年介绍给对面，“这位是家妻表兄，肖钰。”

不过瞬间，穆老已将这位新鲜人物分析了遍，瞧着像位先生，不像北平的，有听说前些日子有位亲戚来投奔沈家，就为了治病，许是这人，心中辗转，面上不显。

“沈老板许久未见啊，肖先生看着，一表人才。”穆老象征性的夸赞过后，目光放在周围温煦的几个亲随上，皆是灰头土脸，垂下的两手也是模糊一片，穆老瞄了一眼便不再看，问，“温会长，怎么样？”

闻言，那亲随里的一个黑皮，转头盯上了他，穆老爷子竞还下意识地慌了下，再听着沈孝谦的回话看过去时，有如方才的对视是个错觉。

“那井上先生呢？还有冈本大佐，可还好？”

沈孝谦抿了唇，抬眸看见走廊那头走来的黄色身影，垂眼道：“井上先生没了，冈本大佐也在抢救着。”

穆老没再说话，周身有逐渐平静的趋势，许是什么大人物来了，他拄着拐缓慢转身，迎头对上了一双微微发红的双眼。

“温煦还没出来？”

见周围没人开口，沈孝谦才点头，说：“一直没出来，司令您坐着等等？”

“不。”

锦户秀泽抬手，褪却周围想要搀扶的手，摇头道：“我在这里等他。”

周围声音渐大，锦户转头看着挤满大厅的人，突然开口：“何をしに来たんですか？（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司令官、温会長と井上さんをお見舞いに伺いました。（回司令，他们是来看望温会长和井上先生的）”

锦户盯上一个面生的人，看着那人同身侧人说话间忍不住发笑的表情，突然怒竭，拔了腰间配枪，在一片凄惶里，瞄准了那个发笑的中年男人。

“あなたたち、そうやって会いに来たんですか?（你们，就是这样来看他的）”

锦户动作间，大厅内外的士兵，也陆续上前将大厅里的众人包围起来。

被盯上的人跪地求饶，一时间，哄闹简直要将济仁的房顶掀开。

手术室里出来的护士拧眉喊着声音太大。

锦户收起小臂，枪被竖起，贴在他的耳旁。那群士兵见状也散开，众人惶恐地不知何去何从时，锦户发了话：“还不走，在等什么。”

人潮褪去，锦户招了个士兵，耳语片刻，他仰头长叹，再看向穆老爷子时，轻轻歪头问道：“穆先生，似乎对温煦也不太满意。”

穆老闻言眉头一紧，大感不妙，琢磨着如何解释时，锦户却又将目光放在了穆安身上。

他还记得西山开矿前，因为查到温煦和一个国军少尉通信，他掐着温煦时，是这个人把温煦扶起来的。

“你们也走。”

穆家没再过多纠缠，得了日军司令的命令，立马退出了医院大厅。

沈孝谦环了一圈，正欲拱手冲锦户告辞，锦户却转身不再理会他和肖钰。

两人对视一眼，静悄悄地挪至温煦亲随身边。

——啪

医院门前乍起一枪。

肖钰靠着走廊，转头望出去，医院大门前，方才同锦户说过话的日本士兵施施然收枪，大门两侧守着的士兵立马上前拖着地上人的脚，扔上了他本应该上的车。

“是锦户盯上的那个人。”

一道低语在肖钰耳畔响起，温热的吐息包裹了他的整个耳廓，肖钰耳尖微动，推了把沈孝谦，敛目低喝：“别这么近。”

陈乐康听见这么一句，回头正看见肖先生红透的一只耳朵，狐疑地转头，对上裴敬那双没什么威胁性的双眼，对视良久，他看着裴敬就要开口说话，结果被一只手臂缠上了肩膀。

顺着那只手，乐康对上了黑皮的目光。

张启繁低头凝着陈乐康，又是良久，这次乐康沉不住气要开口时，黑皮突然单挑了眉尾，勾唇笑了一下，将裴敬搂的更紧了些，再一个缓缓倾身，直盯着陈乐康因他的凑近眉头越收越紧才停下，然后，猝然冲陈乐康呲了口白牙。

张启繁身子慢吞吞回正的时候，陈乐康也从凌乱中回了神，打量着张启繁跟打量什么新鲜物件似的，乐康只觉得这人是被脏东西上了身。

他们站的靠里，锦户和几个日本人根本看不清他们得动作。

裴敬感受着张启繁频频乱动，后来竟然一直发抖，还以为怎么了，一抬头，发觉这人是忍笑忍得，沉吸一气后，抓过张启繁身侧的另一只手，一边盯着手术室，一边在张启繁小臂处缓缓拍顺着。

乐康直勾勾盯着裴敬顺毛黑皮的动作，又猛然想起方才张启繁闲着没事冲他呲牙的一幕，跌宕了一天的心，终于是落在实处，无声地勾唇大笑。

“欸。”

乐康抬肘，手背碰了碰张启繁搭在裴敬身侧的手臂，引的裴敬和黑皮两人齐齐转头看他。

他看着这两人，突然倍觉宽慰，替温煦。

不做多想，不知他们的关系何时成了这样，乐康想也不想的，一如从前和杨晏打闹般，压低了声音冲张启繁调侃道：“你别叫黑皮了，你叫黑狗吧。”

裴敬和张启繁在这句话后的表情，更是让乐康想要大笑出声，但他不知觉得就是想起杨晏那家伙来。

笑着笑着，乐康抬手捂住眼眶，按了按，又擦了擦。

他蹲下身，把脸埋在双臂上，突然就有好多话想说。

——小晏子，你别屈，谁叫你躲清闲去了，他俩跟着少爷，也挺好的吧。就是外头办事儿的少了你，那比较重要的事，就总提着心，生怕别人干不好，让人逮着又抗不了，漏了咱们少爷，坏了咱们少爷的事儿。

——别有下回了，你也给我显显灵，别再让咱们少爷干这么铤而走险的事儿了。下回他要再想什么法子折磨自己了，你打他也行啊，左右他又看不见你，也抓不住你，罚不了你。

——你小子以前最怕少爷罚你。其实，少爷长大了，咱也长大了，这两年你没见少爷罚过我吧，放心吧，少爷心疼你。

——小晏子，杨晏。

——今儿，有点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要搞论文惹，最近真的真的很忙碌，能更就更的哦，我也着急想写完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