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雾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爹娘。

名字、年龄什么的，都是和他一起要饭的一个老叫花子告诉他的。李雾也叫不准这是他的真名，还是老叫花子随口以“礼物”的谐音起的。

打从记事起，李雾就靠跟着老叫花子在街边要饭过活，饥一顿饱一顿地混日子。

他们这一老一小的组合，有时候卖个惨哭个穷，倒是也能博得一些有钱人的同情、吃上一口沾了油腥的。加上李雾机灵，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看人脸色，日子久了更是一眼就能从人的衣着打扮、行为举止上看出这人是真穷还是装富，有没有机会讨要到更多。

比如，若是遇到了富家少爷揽着青楼的花娘，他便想方设法凑上前去讲几句讨巧的话，像是“菱姐姐真是愈发漂亮了，尤其是配上王公子送的珠钗和罗裙，戴上之后可把人家花魁都比下去喽”。一句话既夸了美人，又抬了公子哥儿的脸面，人家听得高兴了便会随便赏他几个铜板，讨个吉利，还显得阔气。

再比如，若是遇到了温柔贤淑的大家小姐或者夫人，李雾反而不多话，只拿出孩子最纯真的模样巴巴地望着，两个水灵灵的眼睛眨啊眨的，教人看了就生可怜之心，便会多给他一点，甚至有时候能捡到一小块儿散碎银子。

李雾这双敏感锐利的眼，还有能说会道的巧嘴，大概就是那时候练成的。

但街上更多的人则是离他们三尺远，见了便嫌恶地挥挥手。好一点的无非也就是嘴上恐吓一下，恶劣点的甚至还会举起棍子打他们几棒。

可能因为打小就见惯了别人的冷眼，所以李雾对于别人的嘲弄也就渐渐麻木了，不需要装可怜的时候总是挂着一副笑脸。

能有口荤腥吃的时候他自然就笑，今儿可算是沾上肉了；只能啃别人丢在地上的冷饼子的时候他也笑，毕竟还有口吃的；如果实在是没吃的、要饿肚子了，李雾还是笑，因为至少他今天还活着呢。

没有两年，老叫花子在冬日里受了场风寒，病死了。

当时只有八岁的李雾已经知道了“死”就意味着这个人不能再陪在自己身边了，着实难过了一阵。可他又听另一个乞丐说，人死了就不会挨饿受冻了，若是投了好胎，下辈子还能吃喝不愁。他转念一想，便觉得那也没什么要替人难过的了。

那年冬天奇冷，没过两个月，李雾也差点冻死在一个破庙里，最后是被个路过避风的瘸脚婆子救了。

但瘸脚婆救他倒也并非完全出自同情。

她年轻时便是个飞贼，后来被人擒住，打断了一条腿。在破庙里遇见李雾的时候，瘸脚婆便觉着这孩子骨架纤细，尤其是一双腿，修长匀称，正是练轻功的好苗子。她救李雾，便是让这孩子继承她的衣钵。

小李雾跟着她学扎马、练腿功。虽然因着瘸脚婆子要求严苛，每日都又苦又累的，但他至少不必再为吃喝发愁。更重要的是，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能轻而易举地飞上在高处俯瞰别人实在是很奇妙的体验。

于是李雾便越加欢喜地修习轻功。

为了加强腿部力量、学习脚底步法，他靴子底经常被瘸脚婆塞着沉甸甸的碎石子。一开始李雾也觉得这样子寸步难行，但几个月下来，竟然踩在碎石子上仍能健步如飞。小孩子本就柔韧性好，再加上李雾聪慧，又不怕吃苦，婆婆的训练不久便见了成效。

瘸脚婆的脾气虽然有些古怪，可见到李雾肯耐得住性子学艺还是很愉悦的，教起他来更是尽心竭力。除了专精轻功，她还让李雾练腕力、目力、柔韧度、胆识以及机关巧术，这些全都是做飞贼要练的基本功。后来，瘸脚婆甚至又教了他一些粗浅的易容术，虽不能将另一个人模仿得惟妙惟肖，但至少能做到迅速乔装改扮自己，教人一眼望去难以认出，便于脱身。

不过四年的时间，李雾的轻功便有了小成。瘸脚婆子把她当年曾用过的飞索百炼勾传给了他，意味着从此以后李雾便可以自己开张了。

这第一单，瘸脚婆让李雾自己去选目标。不设价值，不设对象，偷什么偷谁全凭他自己的喜好。

十二岁的李雾走在街上，手插在袖子里摸着新得的宝贝，尚不知道学这一身本事有什么用，却在遇到一个指使家丁打骂乞丐的阔少时突然有了主意。

李雾在地上随手抄了两个小石子，找了个隐蔽的墙角，趁那阔少抬脚的时候把石子儿往他落脚处一扔。

“哎呦——！”

伴随着一声惨叫，那阔少重心不稳，一下子摔了个狗啃泥。家丁们见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乞丐，赶紧扶起自家闭着眼哀嚎的少爷，负在背上回了府。

李雾笑得肚子都痛了，悄悄跟在后面，暗地瞧准了究竟是哪一家，当夜又折返了回去。

他第一次下手，经验不足，又怕惊扰护院，在屋檐上辗转寻觅了快半柱香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那阔少的卧房。李雾倒挂在梁上，戳破了窗户纸偷偷放了一点瘸脚婆给的迷香，确保里面的人都倒了才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

他翻箱倒柜地找能值钱的小物什，比如玉佩把件之类的，因为还分不清贵重与否，只管把能拿走的都打了包。要离开的时候，李雾看着阔少趴在床上睡得流口水的样子，玩心大起，拿起书案上的笔，在人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王八才算舒坦了。

那一夜是李雾第一次做真正意义上的飞贼，得手后还因为太过得意，用百炼勾时不慎刮掉了一片瓦，结果被护院发现，直追了他大半条街。

等终于摆脱了追兵，李雾靠在墙后，紧紧抱着那一包袱的东西大口喘着气。他双腿累得有几分脱力，可心中却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兴奋和痛快几乎满溢出他的胸口，索性瘫倒在地无声地大笑着，就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颠沛流离和苦痛烦闷都在这一刻用笑来排解干净。

原来自己这辈子不是一定要逆来顺受的。

原来遇到恶人……他也是可以有资格略施惩戒的。

当下的世道并不算好，富人心狠手毒、穷人受苦受难的事，李雾自小便见得多了。

以前他觉得人生来便是不同命，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若是有人实在挺不下去、死了，固然是可怜的，但也只能希望他下辈子能投个更好的胎。

可现在李雾知道了，只要自己学了本事，是有能力改变这一切的。

待李雾畅快发泄够了，他提着包袱回去找了瘸脚婆，问婆婆有没有门路把里面的东西成银子。

——这些都是赃物，自然是不方便卖给正经商贩的。

瘸脚婆讶异于李雾第一次出手便能偷得这许多东西。她问了前因后果，又把包袱里的东西一件件捡起来，一边教李雾甄别优劣，一边帮他估算市价。

“把这些都换成银子后，你要准备做什么？”

小孩子思索了下，乖巧地答：“一部分留下来好吃好喝一顿孝敬婆婆；再留一点自己攒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我都要拿去送人。”

“送人？”

“嗯，我要拿去给昨天挨了打的那个乞丐，这是他应得的补偿。”

没有什么是天注定。

若有人为富不仁，他也可以替老天来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