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分明只是句胡话，鄢昭却心中一窒，仿佛有根针瞬间刺中了他的心脏。
“胡说什么？”他按捺住心底的情绪，想要理都不理直接拂袖而去。
可是看着跪在那里、浑身散发着莫名悲意的宿明绛，他却忽然转身蹲在了地上。
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衣衫落于地面，染上不净之尘。
“宿明绛，我不管谁跟你说了什么，或者你自己瞎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今天的话只说一遍，你听好——”
“我曾经说过会一辈子信任你，那就是一辈子。”鄢昭抬手捏住宿明绛的后颈，将他拉近，两张各具千秋的面孔中间几乎要没有空隙。
“但前提是，你不要背叛我。”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似乎是威慑，又似乎只是简单的补充。
宿明绛知道自己应该感激涕零，应该声泪俱下表达自己对圣宠的惊喜难抑，可他却像着了魔似的，问出了一句不该问的话。
“那如果，我背叛了你呢？”
鄢昭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然后他慢慢勾起唇角，看弧度分明是笑的意思，可眉梢眼角却全是冰冷，“那你会发现，曝尸街头是你最好的结局。”
宿明绛的心脏像是被谁狠狠拧了一把。
然而鄢昭的下句话又让他愣住。
“因为比起曝尸街头，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生不如死。”他说：“阿羽，你知道的……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让你死。但你要是敢背叛我，那你会尝到比死更难受的滋味。”
鄢昭掐着宿明绛的手慢慢移动，绕到他的脖子前面一把狠狠握住，看着对方慢慢显出痛苦的神色才收手。
“所以这样的话，这样的想法，你最好牢牢地藏在肚子里。就算有，也别让我知道。”
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
宿明绛在宣泰殿跪了一夜。
就像是曾经在顺安郡王府里，他害怕平泰帝不顾脸面派人来刺杀，于是彻夜不眠地守在鄢昭寝殿，抱着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鄢昭的武功并不低，那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他要是真的手无寸铁，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所以，现在他躺在内室的床榻上，还能听到外间那人的呼吸声。
阿羽。
他睁着眼，无声地念着这两个字。
不要背叛我。
永远不要背叛我。
*
鄢昭说让宿明绛去当他的指挥使，言外之意就是他的休息时间到头，该去当值了。
宿明绛一瘸一拐回到府邸，便让商临去准备指挥使的官服。
还没坐下多长时间，就有下人来报说洛长川到了。
“洛太医大驾光临，我这没亲自迎接实在不好意思。”宿明绛嘴上说着不好意思，人却坐在椅子上屁股都没动一下。
“来给你送点消肿化淤的药。”洛长川没有理会他的调侃，提着随身的医箱放在桌上，“不然你养伤养一个月，这幅模样出去，实在砸我神医的招牌。”
宿明绛轻哼一声，“你那招牌早就砸了。我让你给我配点祛疤的药膏，你自吹自擂夸得那么厉害，说是什么师门独传，结果根本没用。”
洛长川眉心皱起，“不可能。我给你的苓雪膏是我师门秘方，里面所用的苓雪草是养颜祛疤的绝佳草药，即便是敷在陈年旧疤上，都能让伤痕消失干净，不会没用的。”
其他的疤倒都消得干干净净了，就是对肩膀后面那鬼玩意儿没效果，这跟没用有什么区别……
宿明绛在心中抱怨。
半月前，他以身上疤痕看着丑为理由，向洛长川讨要了祛疤的药物，就是他口中的苓雪膏。
宿明绛拿到手后，厚厚挖了一大坨涂在那烙印上，却发现一点效果都没有。他当时还以为是洛长川故意耍他，但又不好直接去说个清楚，谁让他那烙印见不得人呢。
在商临的建议下，宿明绛试着涂在身体别处的伤痕上做实验。
他当锦刃指挥使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身上留了不少的伤疤，心里其实无所谓，甚至还觉得这是男人的象征。
现在倒好，这些疤痕只涂了一次那什么苓雪膏，就全都祛得干干净净，比原有的肌肤还要光滑。
只那后背的烙印连着涂了十来天，一点变化都没有。
洛长川看着他的神色，若有所思地开口，“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疤痕？有些伤疤留下之后，如果辅之以特殊的药物，就会形成不可逆的痕迹，寻常药膏基本都无法祛除。”
宿明绛闻言，忽然想起黎九清当时扔下烙铁之后，就迅速地往他后背洒了一些白色粉末……
该死的黎九清，他当时还以为对方是在给自己上药！
宿明绛心中暗恨，但对着洛长川又不可能说什么，只是咬着牙开口，“没有，我好得很，方才是我瞎说，你那药效果挺好的。”
洛长川狐疑，“是吗？”
“……是。”宿明绛转移话题，“别说我了，你呢？留在京城里不嫌你那继母烦了？”
“不过老太傅年纪大了，你确实得陪陪他。”他眼珠转了转，“要不这样，我派个人去你府上，吓吓那女人，让她安分点。”
洛长川看他一眼，“她现在不敢对我如何，也伤不到我。倒是你这行事方式尽快改一改吧，不然这正三品的官怕是做不了几天。”
宿明绛眉梢微抬，“这就不劳洛太医操心了。”
洛长川似乎真的只是来送个药，和宿明绛没说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商临捧着指挥使制服进来的时候，宿明绛正斜靠在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手里的话本子。同时一只腿屈起搭在脚踏上，让一名小厮给他的膝盖涂药。
那瘦而有力的腿生得骨肉匀称，偏白的肌肤上毛发稀少，仅凭眼睛似乎就能感受得那滑嫩的触感。
商临眼眸垂下，“大人，我来吧。”
宿明绛抬眼，“你拿着锦刃千户和我府上管家的双俸，就是干这些下人活计的？说出去还以为我这个指挥使怎么苛待你呢。”
他瞥了眼对方手上捧着的制服，“这衣服怎么不一样了？”
商临：“大人现在是实实在在的正三品指挥使，制衣局便做了新的官服送来，说是大人定然会喜欢的。”
“什么东西还值得我——”
宿明绛的冷嘲热讽还没发表完，看见商临打开的衣服倏然站了起来。
给他上药的小厮瞬间被吓住，转头看见商临大人的示意，才低头端着药匆匆退了出去。
“这是蟒服？”
锦刃的制服从指挥使到千户，都是色彩鲜艳的织锦妆纱，纹样也绣得极其华丽繁复，一眼看去只觉得花团锦簇，但具体花样还得细细观察才能分辨。
所以方才衣服叠放着，宿明绛看着只当和从前差不多。
结果展开才看清楚这绛朱赤锦上的绣纹，是四爪之蟒。形态几近飞龙，和周围祥云纹样搭在一起，虽是坐蟒，却也呈现出一种腾云驾雾直入云霄的气势来。
“是，大人。”商临不免露出笑容来，脸上浮现骄傲的神情，“这可是陛下登基后赐下的第一件蟒服，足见陛下对大人宠爱非凡，我看今后还有哪个不长脸的敢来挑衅！”
宿明绛抬手抚摸着上面的锦缎，细腻冰凉的手感让他心中微怔。
那些怅然的情绪，和因为梦境生出的猜疑，忽然就一点点消散了。
如鄢昭所说，只要他不背叛他，对方就不会置他于死地，那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鄢昭信他一日，他便为他拔刀一日。
他吐出心头积压许久的一口郁气， “叫人进来给我穿衣。”
“蟒服贵重，属下来吧。”商临将托盘放到一边，做出要替宿明绛穿衣的架势。
这次宿明绛没有再拒绝。
锦衣皂靴，玉带环佩，配上宿明绛那张极具冲击力的面容，端的是气度非凡。
只是本人站在落地的西洋镜前，露出些疑惑的表情，“这衣服的颜色，是不是更红了些？”
之前指挥使的衣服也是红色，可更偏暗，这次上身却觉得亮了不止一个度。
“是。”商临笑了笑，将一旁的披风抖开，系在对方肩膀处的搭扣上，“不过很衬大人。”
宿明绛便也不说什么了。
他喜爱美衣华服、金银珠玉，这是众所周知的事。锦刃往常由他掌控，自然是上上下下怎么耀眼怎么穿。
这次得到正名，锦刃便正式纳入了大雍的官僚体系当中，服饰也得由制衣局统一定做。现在看他的这身衣服，还有商临身上只比他差一点的制服，就知道没怎么改动样式，这可真是令人叫奇。
他还以为以后要穿得和禁军一样灰扑扑的呢。
宣泰殿中，鄢昭也正在询问这件指挥使制服。
“送过去了吗？”
福全德笑眯眯地开口，“一早就送到宿指挥使府上了，那官服是老奴亲自盯着制成的。那样式，那颜色，啧啧，绝对是指挥使大人最喜欢的。这会儿肯定打心眼里感激陛下呢。”
鄢昭眉眼微微上挑，“感不感激另说，他今日得了这身衣服，怕是要好生耀武扬威一番。”
福全德：“那也是陛下的纵容啊，不然指挥使大人可是最循规蹈矩的一个人了。”
“循规蹈矩”四个字也难为福全德说得出口。
鄢昭轻笑一声，垂眸重新看起奏折。
这厢，宿明绛锦衣华服，腰间配好玉饰挎上刀，就驾着马直奔刑部天牢而去。
商临嘴角一抽，对他们大人的想法简直再心知肚明不过。
他抬手叫过来一个护卫吩咐，“去诏狱找沈副指挥使，让他赶紧带点人手到刑部撑场子。”
护卫有些懵，“啊？”
“啊什么啊，快去！这次轮到咱们扬眉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