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宣元年八月，帝命金吾大将军贺千帆为行军总管，赴靖州平闵。

谕旨所下第二日，贺千帆便整备车马，即刻出征。这道旨意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而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行军队伍中，他竟然看到了顾明音的身影。

顾明音翻身上马，贺千帆站在一旁盯着他看，他是不想理会的，但那道目光灼灼如炬，一直看了他很久。

贺千帆张开双唇，却没有说话闭了回去。又张开、又闭上，再张开、再闭上。

反反复复一连几次，顾明音不耐烦了。没好气地道：“你有完没完。”

贺千帆说：“你为什么在这。”

顾明音说：“那你恐怕得去问圣人。”

顾明音曾是河中起义军中的谋士，过往无数大小战役，少不了他的功劳。这样想来，将顾明音安排在行军队伍里，倒也合理。

但不太合情。

贺千帆跨上马，摸了两下将军挂印的鬃毛。说：“这是急战，行军途中马不停歇，你跟着吃不消。改乘马车，晚两日到也无妨，至少还有命到。”

顾明音无视他的昏话，直接牵起辔头，先人一步策马远去，只留飞扬的陈土，呛了贺千帆满嘴。

贺千帆呸了一口，道：“启程！”说罢，也朝那人背影追了上去。

......

马不解鞍，日夜兼程，路程硬生生缩短了一半的时间。

到达靖州时，不出意料看到了靖州刺史携各职官吏在内门边迎接。

见几人进了城，他拱手行礼。却说：“傅将军一路辛苦，我已命人在楼中备好酒席，我们移步酒楼？”

眼下事态紧急，闵军不知何日便会来犯，刺史见到朝廷派来领军作战的大总管，第一件事竟是要设宴款待，接风洗尘？

贺千帆攒眉摆手，牵起辔头。道：“不必，带我去军仓和武库看看。”

两军对垒，战前准备尤为重要，粮草和兵器是重中之重，一定要保障万无一失，切不可因此而失利。

他顿了顿，又朝身后看去。顾明音这几日因赶路，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旁人许还能撑得住，可他估计是有些招架不住。但这人不愿耽搁路程，生生硬抗着不说，脸上的疲态却不会作假，贺千帆看在眼里，也没有任何办法。

而今到了靖州，他终于可以停下歇息。贺千帆对那马下伫立的刺史说：“将顾郎君领到住处，好生照看着。魏泉，你跟着一同去。”

他看着顾明音苍白脸色，又说：“我让人去请位郎中来给你诊下脉，就让他这段时日住在府中，来去也方便。”

魏泉应了声，就要前去，被顾明音拦住。他对贺千帆摇头，说：“我和你一起去。”

他声音很轻却蕴着几许不容商讨的意味，贺千帆知道拗不过他的脾气，便也没再说什么。

那位靖州刺史有些犹豫，眼神乱转，一直没有指出军仓所在。

贺千帆厉声道：“到底在哪，不要浪费时间。”

刺史没法子，只能为他指了方向。贺千帆凝了他一眼，随后便打马而去。

军仓外。

铁锁垂落在地，仓门大开，依稀看到仓内一道人影走来走去，似在清点粮草。

顾明音下马时腿有些发软，险些站不稳朝地上栽去。

贺千帆搭了把手，扶住他手臂。说：“我让你别来，你偏不听。站都站不稳，还不如歇着。”

顾明音缓了几瞬，推开他的手，不想和他说话，往仓内走去。

前几日下了雨，粮仓房瓦落了几片，漏了一地泥水。顾明音避着水涡走进仓内。

仓内之人听到动静，回过身来。三人相看，一下子都愣住了。

贺千帆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番，试探问道：“华璋？”

这人忙碌的身影徒然顿住，脸上透出一抹未曾料到的惊诧。他反应片刻，点了点头。说：“嗯。”

华璋，是华佳的庶弟，在华氏这代子弟中，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一位。但是在华氏叛周的前不久，这位却突然离开华家，还被剔除了族谱，这其中的原因谁也不清楚。

贺千帆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巧，竟在此处遇到。

顾明音问：“你一直在靖州？”

华璋清点完仓中粮草。说：“嗯。当日河中大乱，流寇四起，西宁和定东也不安稳。靖州地偏人稀，相比之下也算安定，我便留在了这里。”

贺千帆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人。华璋似乎比之前瘦了不少，原本锦衣华冠的装束被如今的粗布麻衣所替代。

他曾因文而名传千里，如今却窝在这样一个地方。贺千帆靠在门边，问：“他们都没听过你的名字？”

华璋摇头，说：“我母家姓陈，离开后便改了姓氏，如今，我叫陈璋。”

尽管光鲜不再，他依旧将自己收拾的利落，墨发高束，规规整整、干净素雅。

贺千帆没再说话。

昨夜雨势不小，垒在地上的那层粮食被水浸泡，华璋正一袋袋往上搬。

贺千帆接过他手中那袋，说：“我帮你。”

顾明音问：“这些活都是你一个人在干？没有帮手吗？”

华璋笑笑说：“不是。今日只是过来清点粮仓，地上水太多，怕洇坏了粮食。平日里搬粮的活儿有人去做，但也就这几袋子，就不劳烦他们再跑一趟了。”

顾明音叹了口气。

华璋和华佳兄弟二人，过去曾在榑都受尽追捧。如今却时异事殊，一个成了世人唾骂的叛臣，而另一个，却敛去锋芒浸没在这偏远的州县。

贺千帆搬完一摞，说：“可不止几袋子，那里还有这么多没有搬呢。若你一人，估计要搬上一阵子了。”

他正要转到另一边去搬粮，方弯下腰，指尖还没碰到袋，就听华璋说：“那些不用了。”

贺千帆起身，他隐约已经窥得华璋这句话其中意思，沉声问：“为何？”

华璋没有说话，这让他更加确定心中猜想。

顾明音身旁就是一排摞在地上的粮草。他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石，手腕一折，在袋身上划了个口子。

袋中所盛之物如破闸的洪水，一瞬间迸出落到地上。

果不其然，是满袋子的沙石细土。破袋而出时，激起一片飞尘。

三人看着那地沙土，都像是心知肚明一样。

贺千帆抱着双臂，道：“怎么回事。说说吧。”

华璋丝毫不掩饰，坦荡地说：“如你所见。”

顾明音看了一遍整个粮仓。堆在高处的那些袋子看起来保护的很好，为了防止漏雨浇湿粮包，还特地在上方害了一层干草。这种里面装的显然就是真的粮草。

而另外一些随意丢在地上，压在最下层的，细看时许多袋子上都沾了或多或少的灰尘和泥点。两者相比较，这是什么也不难猜出了。

顾明音问道：“这里有多少粮草？”

华璋对粮仓情况十分熟悉，立刻接道：“除开地上这几摞，架上还有一些充数的沙土袋。粮包的数量，只有这仓中总数的一半。”

竟只有一半。

闵军眼看就要打来，而守城兵力不足，就连粮草都是弄虚作假。

贺千帆拍掉一袋粮包，从高架掉落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袋口被震开一道口，流出满地的废土。

“荒谬。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两军交战，最忌讳因这些不必要的原因失利。士兵、武器、粮草，每一样都极为重要，不容马虎。靖州这么大一块地，连一屋子粮草都堆不满！去把吴刺史请来，我倒要当面问一问是怎么回事。”

不消片刻，靖州刺史吴山匆忙赶来。他看到满地泥水和散落的沙土，便明白一切都已暴露。

他一只脚踏入水涡，沾湿半截裤腿，也没有在意。一入门就弓腰抱拳，一副请罪的态度。

顾明音说：“一入城吴刺史就等在城门前，说要给我们接风，实则是想拖延时间，安排人手来打理粮仓和武库的吧。”

贺千帆被他提醒了一嘴，吩咐身旁人。说：“对。让魏泉是武库看看。”

吴刺史被当中点出，脸色也不好看，他暗暗抬眸将目光投向华璋，似在询问他如何是好。

华璋不趟这浑水。他深知这事瞒不住，总有一日会泄露。与其在作战时发现粮草不足，还不如现在就被劈头盖脸骂上一顿。至少骂完后还能想点应对措施，总不至于到时候半点法子都拿不出来。

他无奈摊手。说：“没办法啊，他们太聪慧。”

这非儿戏，贺千帆拧起双眉压住怒火，说：“你看他作甚？现下是在问你，这粮草是什么情况？我若不来，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吴刺史倒还算实在，没有推脱干系。诚恳道：“我无意欺瞒将军，这处存的便是靖州所有粮草了。”

贺千帆说：“这哪里够得上全军口粮？吴山，你身为一州之长，领靖州之事，如今大战当前，却欺上瞒下。若真是因粮草之事误了军情，你一人担得起吗？为何仓中只有这点储备？”

华璋还是替他说了话。他道：“将军，这不全怪使君。新武年间，靖州大旱，流年不利又恰逢天灾，收成本就不好。庄户忙了一整年，到手的却没多少，也交不上来什么。但就这么些粮，总要留一些让他们活。”

他说这话也不假，靖州这地方本就非什么富庶之地，再碰上灾年，日子过得更是清贫。

坐寇都要避开搜刮的地方，若非闵军本意是趁我不备偷袭东三城，估计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地方能成为扛敌前线。

顾明音感觉有些困倦，靠在粮草堆上，说：“员外和商户也都询问过了？”

吴刺史叹气。很无奈道：“他们......都说无能为力。”

即使再穷困的地方，也总会出一两个富商。而这群富商，几乎握住这处州县的全部银钱。又怎么会是无能为力？

贺千帆与顾明音对视一眼，他低头思忖片刻，厉声说道：“将他们全部喊道衙署来！逐一盘问！”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