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署。
贺千帆面向一众富贵商户。吁出一口气,道:“所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不答话,铁了心跟这耗下去。屋檐上的燕换了一轮,鸣啭之声不绝于耳。屋内却一片宁静,贺千帆等了许久也没得到回应。
得亏顾明音拉了他一把,否则他都想上去干一架。
顾明音抑制住眩晕,他也感觉烦躁,面上算不得有多和气,只是不至于打人罢了。
他说:“闵军不日便会攻到靖州,如今粮草稀缺,不足我军所需之量。实在无法才向各位开了这口,就当是我们朝诸位借的,这样可好?”
许是看顾明音长相温和,话里话外也没贺千帆那般强硬,末端一声可好叫他们钻了软处。只道这人是个好欺负的。
姓洪的财主员外吃了口茶,轻声哂笑。问:“郎君说借,可也是要打白条以此为证?”
顾明音微蹙起眉,他不曾想这人会说出要他们立下字据的话。
他话说得很清楚,眼下情形危机,且不说这些人身为靖州百姓,敌军打到城门下,此时伸一只援助之手再合情不过,就说他二人作为朝廷钦派到靖州的官员,换做一般百姓,也难敢同他们这样说话。
真真应了那句强龙难压地头蛇。
贺千帆没这么好脾气,一掌拍在桌面上,茶盏替这人遭了殃,落在地上碎了个四分五裂。
洪员外趁他还未开口,又补道:“将军、郎君,我们没有骗您,是真的没有存粮。你就是问上一千遍、一万遍,也是如此。就是把我那破屋翻个底朝天也凑不出一袋来借给您。”
这话在场无人会信,可这人可恨之极,扯起慌来脸不红心不跳,一副坦然模样。
贺千帆道:“靖州守不住,闵军进了城,将会是如何你想过没?”
洪员外一脸不在乎,大言不惭道:“城破了,就逃命么。跟着靖州百姓一起,总有处去。”
魏泉听不下去了。说:“命重要钱重要?你真是要钱不要命。”
洪员外摇摇头,说:“留着命,没有钱,那日子还不如不过。”
魏泉气的来回踱步,说:“侯爷,算了吧,跟这种人你讲不明白的。”
洪员外几乎就是摊在明面上了,给是不可能给的。贺千帆正要说话,被顾明音拉住了。
他对贺千帆轻轻摇头,说:“多说无益,不必浪费时间。”
余下的时间,于其与这种人斡旋,不如多想想其他更好的法子,总比在这干耗着强。
这群人就是咬准了没有余粮,再问也是一样,贺千帆撬不开他们的嘴,又总不能真对百姓动手,只好放他们回去。
他们来的慢慢吞吞,走的却尤其积极。话音方落,离门近的那两个已经跑没影了。
洪员外也转身离开,走了一半,顾明音突然叫住他。
“洪员外。”
洪员外转动臃肿的身躯,满脸油光,得胜者的姿态笑得令人作呕。他假惺惺地行礼,问:“郎君还有何吩咐?小人没有余粮上缴不会也触犯了周律吧?”
他料得顾明音对他没有办法。
顾明音也笑笑。说:“那倒不会。只是想提醒你,律例治不了你,可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因果。听闻洪员外爱子也在军中当值,希望他所在之处,不会遇到今日的烦忧。”
洪员外毫不担心,顾明音的话对他并不会产生伤害。他恭敬道:“多谢郎君劝告。但您多虑了,小儿没什么本事,却也混的不错,是在博州一代当差,那可是个肥地,应当不会碰上郎君所说之事了。”
顾明音点点头,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说:“是么,那我便放心了。”
......
财主商户离开后,贺千帆呵道:“什么身份,比谢景元还拽。就是刺史官吏也不敢这么豪横。”
华璋道:“地方州县就是如此,富商大户凭借财力地位欺压百姓,兼并土地,转接劳役。以前估计还收着写,自打新武年间起,中原战乱,朝廷无暇顾及,只能由着他们越发张狂。”
贺千帆方才打碎的茶盏落在地上没人收,那碎片就落在顾明音鞋边,稍一动腿便会碰上。
他蹲下身,老老实实将碎茶盏拾起来,顾明音与他对视一眼,将腿往一旁移了几寸。
贺千帆说:“我看不止,估计背后有人撑着,不然也不敢这么硬气。”
他将碎片握在手中,魏泉眼尖手快,直接接了过来,说:“给我吧,我放到外面丢掉。”
魏泉接了碎片离开。顾明音说:“这都是后话。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解决城中粮草问题,还有,靖州有多少守军?”
贺千帆说:“不到两万。”
顾明音摇头,道:“太少。要想办法借兵。”
华璋将二人带到一处沙盘边,仔细端详着地势。
华璋指着一处,道:“我们可以从青州借兵。”
青州确实是距离靖州较近,且兵力最充足的地方,是当下的最优选。
贺千帆也同意他说的话,道:“我立刻派人前往青州,应该赶得上。”
顾明音双手微微撑起沙盘边缘,勉力道:“青州刺史陈思,曾是我叔父的学生,年少时受过顾家恩惠,是个正直重情义的。我书信一封,你命人一同带去,他一看便知。”
贺千帆小声问:“你还好吗?要不先去休息。”
顾明音道:“无碍。”
华璋对此处更为熟知,片刻后,他又说:“这里——”
他指着沙盘上的一处:“这座城是设在青州和靖州之间的一座粮食储备城,城中粮草充足,可取来应对不时之需。”
这一城是为转运军粮而建的城,是支援这一代战事战场的后勤保障基地。
“可是......”
他顿了顿,看着二人,说:“该派多少人马去取?若是人少,恐人力不足,运输缓慢,要来去好几趟。可若是人多......靖州城内守军本就不多,再分去一半,此时闵军赶至,情况更加危急。”
顾明音看着沙盘上那座不起眼的小城,轻声道:“那恐怕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华璋问。
“——抢!”
话音未落,贺千帆率先一步将这话说了出口。
华璋愣了一下。得亏这是贺千帆所说,这话若是从顾明音嘴里说出,总显得哪里有些奇怪。
贺千帆看向顾明音,四目相对,顾明音提起唇角。
看来,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华璋是饱受孔孟之学,浸泡在“不知礼,无以为立。”中长大,“抢”这个做法对他而言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贺千帆看着他脸上复杂的表情,笑着说:“你比你兄长强多了。”
华璋懵然:“啊?”
贺千帆道:“你是个君子,你兄长不是。”
他又说:“放心,不是真抢。子晦,你在信中告诉陈刺史,我要来驰援靖州的士兵自备口粮,路过这城时,自扛粮草,吃多少抗多少,若是有人能够多扛多拿,多拿多赏,论袋行赏。”
顾明音点头,说:“知道。”
他是第一次和顾明音合作,却出奇的默契,彼此心中想着什么,另一人都心知肚明。这种感觉贺千帆很是受用,他被傅熙州的协助养叼了,最烦和听不懂猜不透他心思的人搭伙。
和聪明人说聪明话,他无需过多解释,那人便能领会,节省了许多额外时间。
贺千帆说:“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
顾明音退了半步,说:“侯爷的话实在惹人胡思。”
只留华璋一人,还在消化这个“抢”字。
原来,还可以这样领兵的。
-
顾明音迅速写了信,贺千帆凑近瞅了一眼,都说字如其人,顾明音的字也大致是如此,隽秀整齐,工工整整。
华璋品评道:“子晦兄真是写得一手好字。”
贺千帆总觉得这字,规矩之中仍有些别的什么特点,只是他于这一行实在没什么天赋,看不出更多门道。
巧的是,他身旁还真站了个“行家”,华璋对此颇有钻研。
他说:“不过,子晦出自簪缨世家,从小饱读诗书,明理通达,一行一止都透着文人风骨。可你的字,隽秀之余,竟还透着几分不羁……却不明显。”
华璋轻笑,说:“这两种风格融汇一齐,若非亲眼所见,还真是想象不到。”
经他这句提点,贺千帆才想明白这字看着别扭在何处。
字体总的看来确实娟秀漂亮,但偶有几字的收笔处却不这么自然,显得有些刻意。仿佛想要潇洒挥出的一笔,却在某一点被强行收住,像是要故意隐藏起来。
贺千帆淡淡凝视着桌前之人,若有所思。
顾明音只道:“玉章谬赞了。”
他将信放入信封,贺千帆一直看着他,试图找出他的一丝异常。
可事实往往不尽人意,顾明音淡定如平常一般,未曾有一瞬间的慌乱。
贺千帆叹气,也许是他想多了。
顾明音把信封交到贺千帆手中。他想了片刻,又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一并交到他手中。
顾明音道:“将这个一并带去,更为保险。这块玉佩是顾氏子弟独有的,足以证实身份,陈思认得此玉。”
魏泉选了精兵快马,丝毫不敢懈怠,立刻带着这信赶往青州。
过了一会儿,顾明音撑在桌案上,神色疲倦。
华璋关切道:“此一路车马劳顿,到了地方也没能歇上片刻,想必二位也是累了,我先领二位到府中歇息一番吧。”
贺千帆看着顾明音的面色,对华璋道:“不劳烦你辛苦,我会送他回去的。”
火伞高张、竹帘映日,前些日子连着下了几日的雨。降雨后气温更是闷热,烈阳烤的人心烦意乱,体热难挨。
贺千帆和顾明音一前一后走在长廊下,他跟在顾明音身后五六步的地方,低头走着。
这天气,即使长廊遮挡日晒,依旧热的心烦意乱。
贺千帆倏然停住脚步,说:“你知道神火节么?”
顾明音身形一顿,回过头看他,眸中带着诧异,问:“什么?”
“神火节。”贺千帆声色平淡,又重复一遍。说:“你去过庭北吗?”
“这是庭北的传统。也是一年中除元日外最热闹的时候。”
持鹰狩猎,赛马射箭。在雁南山前大摆筵席,传递火种,祭拜他们的神山,叩谢恩求雁南山对庭北的庇护。
贺千帆没有亲眼见过那番场景,如此盛大的热闹,他只从傅熙州的口中听到过。
沉默片刻后,顾明音轻轻摇了摇头。
贺千帆料想到这个结果,他说不清楚为何自己要对顾明音鬼使神差地说上这么一句。
他说:“有机会,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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