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旁，将领止住了吴山欲要抽剑的手，说：“使君，您速速离去。北门危机，破门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您是靖州刺史，靖州还要您主持大局，您不得有碍！”

吴山推开他的手，他几夜未眠，满面憔悴。好几日前束起的发已凌乱不堪，碎发遮住眉目，看起来像是徒然苍老了十岁。

他说：“我是靖州刺史，靖州有难，我如何坐视不管？”

他看着四散的百姓，满目猩红。那群百姓睁大了双眼，抱着头惊呼。恐惧之情几乎要将他们压碎。

吴山握紧双拳，指甲没入皮肉，他微微颤抖，浑然不知疼痛，看着这副景象。

他自幼苦读诗书，却算不得聪慧，科举考了几次才中，仕途也不怎么顺遂。做过县令、做过长史，一把年纪了才捡了个偏僻州县、没人愿接手的烂差事。

靖州贫苦，连遇天灾，庄户交不起赋税，百姓吃不上好饭，又有豪强地主兼并土地，他作为刺史，却无力处理这些难事，这个差事他做的也实在算不上好。

行军大总管来时他怕了，所以他谎报兵马、以沙石作假糊弄粮草。闵军濒临城下时他又怕了，所以他也想过弃城而逃。

他见过华璋、见过贺千帆、见过顾明音，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般天资聪慧，不畏险阻之人。

可他这辈子也就是个破烂州县的刺史了，比不上这些人。他生性怯懦，也没有成大事的志向，浑浑噩噩过了半辈子。

他做不成英雄，更不会名垂千古。

但——

他终归是靖州的刺史，是靖州万万百姓心中的支柱。

靖州不是世人眼中的烂摊子，他既然接了，就要护住它——

吴山看着满街惶恐无措的百姓，平定不下的哀呼刺痛他的耳膜。闵军攻城叫门的那一刻，他确实胆怯了。可如今，他不想走了。

吴山拔出剑，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他要与靖州共存亡。

-

东大门。

贺千帆调来守军，列队整齐立于瓮城中，众人都不解其意。

贺千帆看着身后的士卒，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样的，但生死面前，畏惧是人之常情。眼下靖州有难，北门将破，唯一能够逆转时局的可能，便是自东大门正面迎敌。”

他目光扫过这群士卒的脸。又说：“此举艰难险阻，我不保证你们中有几人能够活着回来。但我给你们一个机会，若是怕的，现在可以出列——”

话音落后，队列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挪出半步。

贺千帆又高声询问：“没有人要出来吗？”

士卒长矛墩地，齐声高呼道：“没有！”

他们说：“誓与将军共存亡！”

“好！”贺千帆骑上战马，大笑道：“但不是誓与将军共存亡——”

他顿了顿，敛起笑容。眸如鹰隼般注视着城门，似乎能够隔墙看到门外的敌军。他说：“是誓与靖州共存亡！”

誓与靖州共存亡！

士卒们举着长矛，斗志昂扬。他们并不惧怕强敌，立誓要以身护卫自己的城池。

将军挂印的前蹄反复在地上摩擦，它像是也做足了准备，仿佛下一瞬就要冲出城门。

贺千帆做出拔剑的姿势，被抽出的半截剑身亮着银白的光。他道：“众将士听令——准备——”

士卒起式以备，带着视死如归的气魄，他们屏住呼吸，铁衣似乎要被汗水沁透，只待贺千帆下达出征的号令。

一叶白“欻”的一声被全部拔出，素白的剑身再一次完整显露在朝光中，成为他们冲锋的指令。

贺千帆道：“开门，迎敌。”

城门大开。

千军万马迎出城去，未有半刻犹豫。电光石火之间，兵戈相接，两军厮杀在一起。

东大门闵将正是金承云，他见城门开了，挥起乌铁刀，负靮骑行。

城池四周围遍闵军，数量近乎守军一倍之多。他肆意狞笑：“靖州大限将至，今日，就是它覆灭之日！”

-

魏泉独领一军，从西大门杀出。西门敌军力量相对薄弱，是最有可能突围成功的一方。

探哨驾马而来，还未到地儿，便着急对守在北门的华佳大喊道：“侍中！侍中！西边快防不住了！急需派兵支援！”

华佳看着摇摇欲坠的北大门。他勘破贺千帆的策略，北大门将要失守，从东西两门破围，方能为北大门争取一线生机。

战况焦灼，若华佳从北边分出一部分去援东西二门，那北门先前所做的一切准备都将前功尽弃，优势荡然无存。

可若不援......

待到贺千帆或是魏泉领军破开重围，北门军将会腹背受敌，届时又会是一场胜率低微的恶战。

两者对比之下，华佳抉择片刻，驳回西门驰援的请求。

他正色道：“北门军听令，加快速度、全力撞破城门！”

若得以先一步破开城门，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北门军加速撞击，撞车一下接着一下驶向晃动的城门。

守军大喊：“使君，不成了。北门要失守了！”

吴山道：“给我堵住！北门就算失守，也绝不能让敌军进城！”

-

方才安定好的百姓在听到撞击声后，又一次受到惊吓，几乎满城乱窜，用尽全力朝横起的长矛挤去，场面一度要失去控制。

顾明音守在城楼，他无暇应对城中百姓。东大门的战况激烈，那支队伍是闵军的主力军，又由金承云亲自带领，短短几时，离城的守军已伤亡过半。

顾明音分身乏术，华璋道：“子晦，开城门吧，再打下去就要全军覆没了。”

守将踉跄着跑来，不敢喘息，忙道：“郎君、顾郎君，城中的百姓就要控制不住了。”

顾明音靠在城墙上，神色疲惫。

城下激战不休，身旁众人七嘴八舌：“还是速速下令开城门收兵吧。”

范六郎忙道：“不行！”他指着城下将士，眼底流露出惊恐：“你看看这些闵军，跟着了魔一样！现在把城门打开，不是找死吗？城里的人还有活头么！”

华璋忍不住道：“范监军慎言！难道这群将士的命就不算命，就该白白送死吗？”

范六郎不以为然，反而讽刺道：“那是他们的职责，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他们应该感到荣幸。”

顾明音凝向范六郎，道：“范监军，若是很闲，烦请您去安抚城中百姓。”

范六郎倚在内墙，并没有翕服顾明音的话，反倒是问：“子晦，你是行军大总管呢，还是靖州刺史？倒是命令起我来了，可你别忘了，这一行中除了将军，就连你，也该听命于我。”

顾明音睨着他。烦躁地抽出守将腰间佩剑，直直扔在范六郎跟前。

那剑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范六郎吓了一跳，愣在原地。这举动他熟悉得很，前不久才眼看着顾明音持剑伤人，此刻他难免惊诧：“你想干什么？”

顾明音冷然道：“想死你就留下。”

他不再去看范六郎，语气中带着几分烦躁。道：“让他们闹去，今日我们一道以身殉城，黄泉路上也热闹些。好吗？”

顾明音长相儒雅温和，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和善之气，他不通武艺，平日里病病殃殃的，就连怒声训斥都算不上。可范六郎却平白觉得他今日好像换了个人一样，那份与外表毫无联系的凌厉与傲意，如尖锐的箭矢，他隔了很远都像要被射穿。

他好像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

范六郎打了个寒颤，拧眉看着顾明音。

简直是个疯子。

范六郎不再与他针锋，一拂衣袖转身离去。

-

城门外。

贺千帆堪堪接下金承云迎面而来的一刀。他双臂打颤，汗水顺着额角滴落在刀面上。

金承云暗暗使力，抵挡在乌铁刀前的剑刃就快要划破他的脖颈。

金承云大笑，说：“傅熙州。你是个好的将帅之才，可惜，不是个好的武者。”

贺千帆嘴角渗出血来。单打独斗，他眼下完全无法与金承云抗衡。

就在他即将支撑不住之际，金承云却放松力量，给了他一息可乘之机。

金承云貌似不打算就这样杀了他。贺千帆来不及多想，奋力推开乌铁刀，向后撤去。

金承云的脸上有道刀疤。他笑起来时格外可怖，他指着自己脸上的疤，说：“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你们周人留给我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有朝一日，我要在周人身上讨回来。”

他放肆大笑，面目狰狞如同地狱中阴毒的恶鬼。

不。

贺千帆见过恶鬼。可他看着金承云狠戾的双眼，沾满鲜血的砍刀。他不是恶鬼，他是比恶鬼更可怕的亡命之徒。

贺千帆举目望去，守军的数量明显落了下风。

东大门的突围，失败了。

他飞速驾马朝城门行去，金承云在身后狂追不舍。贺千帆还未发出任何信号，东大门已经打开，金声响起。

他向城墙看去，汗水模糊视线，他看不清那个人。但贺千帆知道他守在那里。

贺千帆大喊：“撤兵——”

撤兵！

守军收到撤退讯号，不再恋战，立刻往城门方向跑去。

大批守军入了城，身后跟随着的敌军甫一接近城门便被箭楼里射出的弓箭射倒在地。

城内守军留作接应，一多半的突围军已安稳进城。

金承云怒骂道：“他妈的！给我冲！杀进城门！”

他夺过一旁人手中长矛，用力朝前扔去。长矛径直穿过一名守军的身体。

闵军如脚踩滚轮，往城门跑去。将军挂印脚程飞快，就在快要接近城门几丈外，贺千帆徒然勒住缰绳，将军挂印向天嘶鸣，停了下来。

“将军！”

在几道目光集聚之下，他调转马头，持剑朝金承云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