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娘您也见到了，她是汉人，我听生活在院子里的其他人说，阿娘她被匈奴人虏到西域时，才十二岁……”

关月尧的思绪随着珂琳陀的话语，似乎渐渐飞往了那个更早之前的年代。

女人姓甚名谁如今已经渐渐无人知晓了，旁人都加她阿亥克巴，是精绝语中春天的意思。想来，在她青春正盛，风华正茂时，也曾是一位美丽的人。

可身世飘零偏又被命运赋予了美貌，其实比起相貌普通的人来说，许是更大的不幸。长到了十三岁，她便被匈奴王帐里一个小王看上，强占了身子。

可这样的巧取豪夺，并不能碰撞出任何的感情火花。阿亥克巴寻死了几次，那匈奴小王渐渐对她也失去了兴趣，又觅得了新欢，索性便抛到了一边，不再理会。

可与匈奴人有染的汉族女子，即便在被虏到草原的汉人之中，也是受到排挤的存在。

人们对于匈奴人的怨恨因为恐惧而无处宣泄，最终，这些被迫与匈奴人发生了关系的女子，便成了他们泄愤的牺牲品。

那也许是阿亥克巴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每日里不仅受尽了同族的冷眼和奚落，还不得不从事繁重的劳作。

就这样又煎熬了两年，阿亥克巴十六岁时，珂琳陀的父亲□□奉先王之命，押送贡品入赵信城，因此结识了那个匈奴的小王。

两人相谈甚欢，而那场酒席上，被喊来为□□陪酒的，正是阿亥克巴。

十六岁的年纪，正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虽然那匈奴小王早已玩腻抛在了一边，可□□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汉族美人。

虽然，人生的大部分都是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度过的。可汉人的骨血浇筑出来的柔弱菟丝花，却依然让这个见惯了西域美人的青年看直了眼睛。

一时间，□□心猿意马，眼睛都几乎要黏在了阿亥克巴的身上。匈奴小王看出了自己客人的魂不守舍，正好他奉单于之命要与精绝国王修好，索性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将阿亥克巴送给了他。

阿亥克巴这个名字，正是□□为她取的。自此之后，她原本的名字，便这样被人随意丢弃在了大草原，再也无人得知。

根据□□府中的老人说，阿亥克巴被□□带回府中后，着实宠爱过几年的时间。只不过，不论□□如何小意待她，她也少有真正开怀的时候。

再后来，珂琳陀降生，女人却因为产后保养不利，身染沉疴，容颜也渐渐枯槁，不复当年的美貌。

因色而起的爱意，可想而知，也会因色而消褪。渐渐地，□□不再造访这个本就不大，也不会再为他带来任何欢愉和快乐的院落。

而府中姬妾们这些年来，因为夫君冷落而积累的怨恨，随着阿亥克巴的失宠，暴雨般地砸在了她的身上。

“自我有记忆起，生活便十分艰难。阿娘身体不好，脾气也很差。在阿爹的其他姬妾那儿受了气，便都要撒在我身上。

可她还是执意要教我说汉话，若是在她面前不小心说了精绝语或是匈奴语，便要惹来她恶毒的辱骂和毒打……我想阿娘，一定恨毒这两个国家，也恨毒我吧……她一定很想很想回家去……”

关月尧听见此话，也觉得鼻子一酸。阿亥克巴的怨恨以及对女儿的嫉妒似乎都有了解释，也变得情有可原了起来。

可当她细细回味珂琳陀的话，却发现了一个令她更加在意的细节：“你还会说突厥语？”

“作为父亲唯一的女儿，先前他似乎有意将我嫁到匈奴去。先前将我送入宫服侍女王，也不过是想替我抬抬身价，嫁到更有势力的匈奴小王帐中去罢了。”

珂琳陀说着，想到父亲多年来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她的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丝快意。

“你好厉害啊，你才和我一般大吧，已经会三门语言了！”关月尧闻言，却忍不住惊叹道。

“我……我哪有您说的那么厉害。”珂琳陀难得被人如此夸奖，她的脸一红，却又匆匆埋了下去。

“不，你真的很厉害呀！就算是在我们的商队里，大部分的翻译也只是掌握了一门外语，你却会两门！”关月尧的语气显得有些激动。

她自己也曾经历过学习语言那痛苦的几个月，更明白想要如此熟练的掌握一门非母语的外语，需要下多少的功夫。

因此，对于这些外语好的人，她发自内心的感到钦佩：“要是我也能像你这样，会说那么多门外语就好了。不然在这西域行走，可真是不方便。”

“郎君何必如此说，我……虽然郎君想让我留在谒舍等您回来。可是我今天想了一路，我还是想与您同行，而不是在这里等着您回来。”

见关月尧的脸上露出了错愕之色，珂琳陀担心他不肯同意，又急急说道：“您也说了，我会精绝语和匈奴语，请让我跟着您吧，我愿意做您的耳朵和嘴巴，作您与当地人沟通的桥梁。

我还可以学习更多的语言，我……我阿爹曾经夸赞过我匈奴语学习的比旁的孩子快，也许，我学习其他语言也不会太过费力呢？”

珂琳陀的话当关月尧已经到了嘴边的劝阻又咽了回去，珂琳陀的话确实让她意动，却不是因为她所言的，能够做关月尧的翻译。

也许，让她跟着商队，自己可以跟着她学习匈奴语。

她已经问过了冯肆，冯肆其实并没有进入匈奴的打算，商队离开精绝后，还将一路向西，经由于阗、莎车、疏勒、大宛后，转向东北进入乌孙。

接着再由龟兹、楼兰，最会返回婼羌，由原路回返。什么要进献给匈奴单于的宝贝，不过是当时用来搪塞羁猎可汗，随意找的理由罢了。

关月尧并不知道，商队原本的打算，其实是欲往匈奴去的。可女王的委托，终于还是让冯肆改变了行程。只不过事情机密，不足为外人道，关月尧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少年”，冯肆依旧没有完全的信任他。

而关月尧此行最大的目的，除了搜集西域各国的情况之外，还有一个便是摸清匈奴人的地形。

两个人出于各自的考量，都并未对对方坦诚相待，也因此错失了联手的机会

*

关月尧不知冯肆的打算，只是略带遗憾地想着抵达乌孙之后，她便不得不与商队分道扬镳，自行潜入匈奴了。

若是在此期间，能够学会匈奴语，那于她日后的行动，想必会方便上许多。

“你当真考虑好了？你不曾出过远门，不知道出门在外，有多少凶险。我们在借由昆仑山入西域的路途上，曾经经历过狼群的袭击，也曾遭遇过马匪的突袭。折损了不少钱财牲畜。

你一个女子，又是如此手无缚鸡之力，你可曾想过，若是再遭遇那些马贼，我们抵抗不利，让你落入他们的手里。你会遭遇什么……“

关月尧本想说，若是如此，她的遭遇只怕比起她的母亲还要凄惨上百倍。可那终究是珂琳陀的母亲，她实在不忍心再用这话来作为告诫少女的事例。

“我已经想好了，我可以扮做男子，这样一定就不会引人注意了。我想跟着您，我一定会努力不给您添麻烦的。郎君，求求您，别我把一个人丢在这里！”

关月尧被珂琳陀的一话一噎，这下倒好了，她自己也是女扮男装，如今还要再带上一个同样女扮男装的珂琳陀。

“那……好吧……”最终，还是想要学习匈奴语的想法占了上风，关月尧有些犹豫地点头答应了下来。

见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珂琳陀心中一阵雀跃。可就在她努力收拾行囊，并打算拿着这些年女王赏赐给自己的财物，为自己置办几身男装时，厢房的门却被人急匆匆拍响了。

“阿尧，你快带你珂琳陀姑娘回去瞧瞧吧，□□府上的仆人来通报，说珂琳陀姑娘的母亲，方才去世了！”

两人皆是一惊，对视了一眼，关月尧便见珂琳陀脸色一白，正拿着一件衣服准备打包的手也颓然垂了下去。

“珂琳陀，你节哀顺变吧……这件事我们不是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吗？”

*

原来，就在珂琳陀离开后没有太久，一直强撑着一口气不愿咽下的阿亥克巴就仿佛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念想，在自己那昏暗的房间中，溘然长逝了。

谁也说不准，她对于自己的女儿，是否也曾还有过慈爱之心，亦或是更加复杂的感情。

可如今，在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将自己的名字丢失在了大草原后，又将自己的性命也留在了西域，这个距离故乡千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

□□对于这个曾经被自己爱若掌上珠般的女人的逝去，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感伤。不过按照时人的习俗，将她的遗体草草焚烧后便准备落葬。

但最终，阿亥克巴的骨灰被珂琳陀用身上所有的钱财赎了回来。

“郎君，我想带我阿娘回大汉……”

谒舍之中，关月尧看着一身素服的珂琳陀，手捧着一个小小的陶罐，那里面正盛着一抹远离故土的游魂。

“好，我们带她回家。”关月尧点了点头，认真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