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劲风与沙尘，商队脚下的道路越发地难行了起来。

又走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关月尧忍不住转头回望来路，却发现，商队与刚刚路过的那截，即将被砂砾掩埋的白杨树桩，才拉开了十来米的距离。

向导口中的石屋，似乎依旧遥遥无期，也杳无踪迹。商队里的众人，都不由陷入了一阵绝望之中。

沙克塔洪告诉冯肆，若是在两刻钟之内再寻不到那处石屋，那么他们就只能就地卧下，自求多福了。

冯肆神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在西域行走多年，几处沙漠他也曾成功的才穿行过数次。

可如此大的沙暴，他也委实是第一次见到，听了向导的话，他的心中也没了底气。

而雪上加霜的是，肆虐的狂风让商队中的骆驼和马匹也渐渐变得躁动不安，难以控制了起来。

此情此景，都让冯肆在心中哀叹：“看来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啊……”

就在此时，队伍里传来了听不清是何人的惊呼：“不好，有人落马了！”

冯肆眯着眼睛转过身看去，却因为风沙的搅扰了什么也瞧不真切，只能依稀看见有许多人停下了脚步，围拢在了一处。

商队行进的脚步本就缓慢，此时因为这个突发地状况，似乎彻底停滞了下来。耳畔传来翻译焦急的声音：“冯老大，沙克塔洪说了不能停呀！找不到石屋，全队的人怕是都要死在这了！”

冯肆知道，后头一定发生了什么，可让一队的人马为一个伙计陪葬，他是个商人，孰轻孰重，哪样是赔本的买卖，没有人比他再清楚了。

许多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只片刻之间，他便已经做出了决定，朝着身后大喊着：“都不要停，给我继续赶路，快点！”

关月尧与珂琳陀正跟在冯肆的身后努力想要辨清身后发生了何事，忽然收到了命令，俱是一惊。关月尧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便被冯肆止住了话头。

“郎君，方才导游阿叔说了，再停在这儿，怕是大家都要死的。”身旁骆驼上的珂琳陀扯了扯她的衣袖，催促道。

这时冯肆的命令已经传到了商队的尾巴，众人再次行动了起来，唯有关月尧和珂琳陀仍呆在原地没有动作。

载满了货物的骆驼一匹一匹，从她的身旁与她们擦肩而过。没有了众人的遮挡，她也看清了身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商队的伙计正一动不动，伏在沙地上，身体已经被沙尘掩去了一小半，可他却半点反应也没有，也不知是死是活。

“郎君，再不走商队就要看不到了！”珂琳陀带着恐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关月尧似被警醒了一般，求生的渴望也在这时占据了上峰。

她看着明明害怕得要命，却仍固执地不肯离开，依旧守在自己的身边的珂琳陀。

少女正在践行着她曾经说过的话，即便是死，她也要与关月尧死在一起。可关月尧又岂能真的就这样将她置于死地呢？

关月尧咬了咬牙，不再耽搁，一马鞭挥在了珂琳陀骆驼的屁股上，旋即便带着她，头也不回地朝着商队消失的方向追了上去。

*

事实证明，他们的运气并不算太差，在转过了一个巨大的沙丘后，沙克塔洪所说的石屋就仿佛是凭空出现一般的，展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这片已经彻底沙化的绿洲里，零星分布着几处石头垒成的院落。规模都不大，但好在，也还足够商队中的众人容身。

只是，骆驼想要进屋，却是勉强了。

此时，天际处一堵黑色的沙墙已经隐约可现，也预示着他们最后一点逃生的希望，正在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

关月尧带着珂琳陀，在沙中一路狂奔至最近的一处石头房时，商队中的众人几乎都已经躲了进去。

关月尧下了马，将还在翻下骆驼的珂琳陀一把拽了下来，接着便不由分说，将她塞进了屋子里。

可她并没有就此随着珂琳陀躲进屋中，冒着渐渐逼近地沙暴，她牵着驰昼和珂琳陀的骆驼，跋涉在已经快要没过小腿的沙子，想将两匹坐骑拴在了一旁窗边的石墩上。

那里正好背着风，虽然仍在室外，但也能为这些无法进屋的动物们抵挡沙暴大部分的伤害。

此时墙下已经卧了几峰骆驼，将头小心地藏了起来。这些骆驼号称沙漠之中，早就习惯了大漠里各式各样的天气状况。

可驰昼却不行，它似乎察觉了主人打算就自己留在室外，烦躁地打着鼻响。关月尧的心头一痛，她不由转头看向那扇还为她虚掩着的门。

“关尧，你还愣着做什么！快点栓好了马进来啊！”韦宽的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大声地朝着她喊到。

旋即，大概是受不住这样的的风沙，再次将头又缩回了屋子里。

关月尧看着驰昼那温驯的眼睛，此时仍旧信任地望着自己，又看了看那扇门。看那宽度，和高度，驰昼是可以走进去的。

关月尧不再犹豫，牵着驰昼，再次折返了回来，她推开了门，牵着驰昼走了进去。

“关尧，你干嘛！你怎么将马也牵进来了！”此时屋子里已经塞了十来个商队的同伴，冯肆和韦宽也都在其中。见关月尧将马牵了进来，都不由大惊失色。

“你是还嫌屋里不够挤是吧！”有人抱怨道。

关月尧陪着笑脸与大家道了歉：“我这马没有经过沙暴，也不比骆驼们，没有应对沙暴的经验。若是折在这了，我可就没坐骑了。

马的行囊里还有我从长安带来的酒，就剩一壶了，一直舍不得喝呢。等会便拿出来，给几位哥哥分了，就当是我给各位赔罪了。”

她说得恳切，甚至带上了些恳求的神色。这样的关月尧着实是少见，也不由让冯肆多瞧了几眼。

“罢了，听屋外的动静，沙暴怕是已经来了，再让你出去就和送死无异了。你的马就呆在屋子里吧，大家挤一挤，挨过这场风暴便是了。”

既然首领已经发了话，众人自己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可嘴上说着罢了罢了，手中卷过关月尧递来的酒壶，却是丝毫也没手软。

一只酒壶一人一口地在屋中传递着，再次传回关月尧手里时，却已经一滴也没有剩下了。

*

驰昼很是乖顺，在关月尧的指挥下，乖巧地在角落里卧了下来。

如今外头风声渐大，不知是穿过了什么空洞，发出厉鬼似地哀嚎。沙尘以一种遮天蔽日的气势呼啸而至，屋子里的人渐渐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聆听着屋外的动静，体会着沙漠的可怖。

珂琳陀与关月尧靠着驰昼坐了下来，两个人彼此依靠着，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关月尧的神经已经紧绷到了极点，她到此时才明白，自己先前对沙漠的轻视，究竟有多么浅薄。

学会敬畏自然，这是她在这趟西域之行中学到的又一课。

自己还能活着回到长安吗？虽然面无表情，可她的心中仍然忍不住悲观地想道。一种死亡即将逼近的恐惧，在她的心中蔓延了开来。

她不想死在这里，被黄沙掩埋，被炽热的阳光晒干了身上的水分，最后和那些他们曾经在沙漠中见过旅人一样，变成一具干枯且不朽的干尸。

那些匆匆一瞥，本以为并没有在大脑中留下太多印象的尸首，此时却在她的脑海中不住的闪现，挥之不去。

关月尧的手脚渐渐变得冰凉，一动不动，只是望着屋子中央，那堆被同伴升起的篝火出着神。

忽然，她的腿边一暖，关月尧先是一惊，低头望去，却是驰昼轻轻将脑袋靠在了她的腿边。

“驰昼。”昏暗的火光中，关月尧轻轻唤了一声爱马的名字，驰昼听见了主人的呼唤，伸出舌头来轻轻舔了舔她的掌心。

那触感湿湿地，痒痒地，就像是关月尧因为它，忽然想起了好友的感觉一般。

她不会死在这里的，去病还在长安等着自己回去呢！她怎么能有这样悲观的想法呢，这点小小地挫折和惊吓，是不能打倒她的。

好友的脸浮现在脑海中，让关月尧的脸上忍不住扯出了一丝微笑。她温柔地抚摸着驰昼地鬃毛，似在安抚它，却更像是在安抚着自己。

说起来，自从离开长安后，旅途中频出的状况，繁琐地，新鲜地，紧迫地，危险的，各式各样的事情忽然而至，一股脑儿地堆在了她的眼前。

等她如今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去病了。

这样的思念，一时不察，可待到爆发时却又是如此的汹涌，让她无从抵挡。

长安城中那些热闹的，繁华的事情，都已经渐渐淡去，唯有挚友的脸清晰如旧，甚至因为想念，被额外镀上了一层诱人的光辉。

她要回去，活着回到长安去。她自己的理想还没有实现，与去病的约定也尚未得到践行，又岂能在此时倒下？

想到这，关月尧的目光不再涣散，转而重新变得坚定了起来。

“珂琳陀，你饿不饿，赶了那么久的路，我们先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吧。”

片刻后，关月尧从驰昼背着的行囊里，摸出了干粮，一掰为二，将其中一瓣塞进了紧紧靠在自己身边的少女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