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声音响了又响，奏了又奏，天知道魏嘉树用了多少气力，才没让自己破门而出。

重活一世都像是仍在梦中，只有听见这大婚日的喜乐，她才能确认这一切是真的。

她真的重新来过。

倘若上天真怜悯她魏嘉树的话，就让她再同许意成亲吧——于是她这十几年来，又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怕哪一步行差踏错，她就不会再来她的身边。

诏书降下，那会儿才是魏嘉树确认自己心跳真实的时候。

她早就齐整地穿戴好了喜服，静心等候。她还得求她的父亲，还得在那家伙面前跪上三天三夜，才能让他舍下面子甘愿准这个战败国的不详公主进宁王府的门。

这一世她来得轻巧得多，上辈子前半生隐忍克制，后半生睥睨天下，流淌在骨血里面的有些东西从未变过。

她站起身来，吩咐人打开府门。

门口两个家丁俱是一脸惊恐地看着她：“您当真要出去？”

“父王答应了。”声音带着病人的轻，分量却重得让人没有置喙余地。

那两个家丁立刻听话打开府门。

魏嘉树吸了口气，心口狂跳。

人生在世总有些遗憾，当她站到权力顶峰，生杀予夺手握大权时，好像又觉得没那么遗憾。

最初，她甚至搞不清楚为什么她会再来一世。

终于她想明白了，也做好准备了。

她上辈子手中沾满鲜血，备受骂名。那些累累业障，饶是她这辈子从出生起就在佛堂诵经，了却余生都还之不清。

索性也不还了，上辈子她怎么做的，这辈子还怎么做。

况且，她从不觉得自己需要偿还，但独独对一人有愧——

平生三恨，这其中最为遗憾的事情便是她先她离开人世。

那时候魏嘉树不懂，颇为自傲地以为鸟雀只要拴住脚便无处遁逃。上天怜悯她，让她再活一回，她是为了许意来的。

簌簌大雪飘洒，府门洞开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怔住，均是讶异地看着那传闻中的病世子出来。

一袭灼人耀眼的红，衬得魏嘉树的面色更加苍白、身躯更加单薄。

“这世子怎么自己出来了？”看客不解发问，“他要是出来接亲，这地上应该铺红绸才是呀！”

花轿里的新娘，不能直接与地面接触，故而要在地上铺红绸。

“宁王说什么也是个郡王，他怎么甘心让这种女人进他家的门？！”

嘈杂的话音转瞬即逝，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魏嘉树，想看看她接下来会怎么样。

大雪扑簌而落，偏生衬得这红衣世子愈发清贵绝伦，俊美无俦。

“这世子当真贵气，可惜哪哪都是毛病！”有人叹息一声，“这克别人不说，还克自己！”

金玉和药石堆出来的灾星世子，世所皆知。不少小姐贵女见了这位病世子真容，回去求请家长，但全被一一驳斥。

莫非是想嫁给灾星被他拖累一世不成？病倒是次要，听说这世子从小治病，身体也不再那么孱弱；但是那“灾星”之名，却让人望而却步。

人群惊呼：“等等，他想干嘛？！”

魏嘉树脚步一深一浅地走在雪地里面，她看了一眼赵蓉：“公主可在里面？”

赵嬷嬷见魏嘉树走至花轿前面，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频频点头：“对，对，公主就在里面！”

魏嘉树没作声，微微颔首，五脏六腑顿时倒沉，胸腔、记忆中像是有什么东西促使她拉开轿帘。

她毫不犹豫地拉开，却看见自己从未见过的一幕。

许意一只手无措地拿着喜帕，一双鹿眼水雾氤氲，像是没想到魏嘉树会直接掀开轿帘。

她艰难地翕张嘴唇想要解释，但魏嘉树什么都没有说。颀长身量，如巍峨玉树，割裂断开漫天风雪，安静守候。

她在等她，等她盖上喜帕。

许意心头一颤，很快盖上喜帕，手还在抖个不停。

她来了，她也如期而至，还是像上辈子那样，毅然决然地掀起轿帘……

只不过许意上辈子没掀喜帕，没提前见过魏嘉树。

也就适才一瞬功夫，眼前的人便与记忆重叠。

入鬓长眉，眉心一点朱砂。风雪惊鸿，世子玉面。

她面无表情，只不过眸中似乎蓄着脆弱，失神散开，荡入风雪。

许意知道自己肯定是看错了，不然就是魏嘉树又犯病了。

首先，魏嘉树不会露出那种表情。她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其次，魏嘉树这灾星身上的毛病是真多，她有眼疾，眉心那点朱砂便是为此而生。

病急乱投医，哪来的道士给宁王说了去，宁王便也就信以为真，任点了朱砂，说是可以让她眼疾好些。

那人怀抱还是照常有力，臂弯还是如旧温暖，心跳也是，暴烈非常。

独属于魏嘉树的，松林雨雾一般的清香缭绕鼻尖。

围观看客的惊呼诧异之声如排山倒海，上一次许意还会被吓住，吓得她颇为感动，感动到她收了那柄防身用的匕首。

这一次不会了。

隔着一帘喜帕，许意仿佛都能看见魏嘉树清绝的下颌。

的确是个美人。

眉间朱砂，她像是应当端坐莲台、悲悯众生的圣人，可她偏生是个没有心肠的恶鬼。

魏嘉树身子骨孱弱，纵使许意轻盈，她还是吃力，踏进盈尺的积雪中，留下一道深浅不一的足迹。

新娘是不能直接用脚踩在地上的。

心中骂过这恶鬼千万遍，但许意从来没怨恨过这一天——喜帕跟着步伐起伏，她看见一片雪花落在魏嘉树的墨鬓边上，然后滑落到鲜红衣袍的肩侧。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今日的魏嘉树心跳更为暴烈。谁知道呢，恶鬼犯病也不一定。

或许是太开心这敌国公主落到自己手中了吧？

宁王府众人的惊讶不啻于外面看客，他们都没有想到，世子竟然亲自去把那和亲公主抱了回来？

众人干瞪眼，然后便手忙脚乱地准备铺红绸——这公主哪来的脸让世子抱她？！

感觉再过一息时间，世子就会晕过去了！世子的脸从来没有这么苍白过！

可是这宁王和玉妃娘娘根本没搭理过此事，他们本就铁了心要将这和亲公主晾在外面。但是世子竟然去求了宁王，许那公主进门。

宁王府中甚至连洞房都不曾准备。

白茫茫的雪，白茫茫的王府，见不到一点喜庆迹象。

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红绸，终于剖开这无尽白色，但魏嘉树却选择自己踏上去，还撂了一句话：

“布置洞房。”

声音清润悦耳，是许意活过来后听见魏嘉树说的第一句话。

她还是那个样子，不曾有过多余的话，就和她的情感一样。

那几个闻言的家丁面面相觑，立刻应声：“这就去办！”

这人都进来了，还是世子亲自抱进来的，外面那么多人都看着的，还能有再把人赶出去的道理？

刚刚面对喧天锣鼓装死的宁王府众人，如今都因为魏嘉树这短短的四个字，全部忙活起来了。

世子说布置洞房，那就得布置洞房！什么红绸红灯笼，全部安排上。

还没走到，许意便已经听见魏嘉树咳喘了八、九声。

看来今天的风雪更大，她比上辈子多咳了四声呢。

迈过门槛，魏嘉树郑重其事地将许意放在拔步床边。

动作之间，碰触到倒是极正常的事情，许意摸到魏嘉树的手冰凉刺骨，刺得人神湛骨寒。

她如今在想什么？

好在许意头上还盖着一方喜帕，她不用面对魏嘉树，她还有好长好长的时间，来收拾自己糟糕和无所适从的心情。

“在这等候，”魏嘉树倏然开口，语气很淡，“不会有事。”

换做别人一定感动得痛哭流涕了吧？

许意想了想，还是拿腔拿调地应声：“好。”

声音甜软，又像是受了惊吓后得到满足的安慰。反正魏嘉树是个油盐不进的，是不近人情还是献媚取宠对她来说，都没用。

呵，因为她是个女人——许意眸色渐渐暗沉下来，仿佛隔着千年万年舔舐着一道撕裂很久、不可愈合的伤口。

魏嘉树果然没说话，眼前的修长轮廓影子消失不见，她还听见门窗关上的声音。

上辈子她虔敬得很，坐在这里等候。但今日不同，今生不同，等魏嘉树刚走没多久，她便取下喜帕，打量起这房间来。

一切照旧，一切如常，就像是新婚洞房撤去那些喜庆布置之后的样子。

许意用手指摩挲过喜服中的一把锋利匕首——她来的时候便觉得这里的人信不过，悄悄瞒着赵嬷嬷带了这把匕首来。

最极端的情况，便是她和那新郎一起死了。但是她的心恰在那时便被俘获，连带着这把匕首也就失踪了。

她那时狠下心来，杀了她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事。

忽而门口传来了一声急促的脚步声音，紧接着便是门口咚然叩响，还有婉转如黄莺鸣啼的侍女声音：“公主，我们进来布置洞房了！”

她闻言一怔，很快就将喜帕盖好，交叠了双手，安安心心地坐好。

那声音她记得，一旦想起，脸颊上面便滑落两行泪水——这是连翘，那个小丫鬟，原本是宁王府上的，自从跟了她就忠心耿耿，一直陪伴她到生命尽头，还曾为了她大骂魏嘉树。

我们又见面了。她低喃细语，悄悄地摩挲着指缝。

连翘张罗着布置，对这位新姑娘还得细细关照：“公主，今日之事还请见谅！我们布置完了这就出去，您且安心候着世子来。”

许意哑声，好想叫住连翘让她留下。

她们走了，便是那恶魔进来了——可是“连翘”二字堵在喉边，许意说什么都道不出来。

算了，是宿命，是孽缘。许意颓然，听见门边传来的响声，她们告退了。

作者有话要说：魏嘉树：猜我为什么多咳两声？

许意：要早死的前兆。

魏嘉树：不如解释一下为什么记得我咳了多少声？

许意：怕被鬼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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