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沐礼伸手随意将额前被风吹起的碎发拨去两边,眼睛轻眨,心中多少有点无措。
他在棺材里躺了三年,出来后没顾得上感受周边世界的大变,倒先重温了一遍被人错认性别的尴尬。
这种事情也是久违了。
小时候他常经历,后来稍大些,通过装扮强调自己的性征,才降低被误认的频率。
尤其是自十一年前,他跟随师父抵达这座小镇后,此类乌龙发生的次数就更少。
这地方偏僻,每年的外来人没几个,附近住的都是上来年纪的老人,久了街坊邻居们便也互相熟识。
江沐礼仔细算来,发现自己差不多已有五六年没被人喊过“小姑娘”一类的称呼。
当然,这数字不算上他被师父封在棺材里躺上的那三年。
可他却不好去责怪什么。
且不说他属极阴以致男生女相的特殊命格,便是说他长至肩胛骨的发…任谁第一次见,都会下意识觉得眼前人是个姑娘。
比如,现在脸上震惊都没完全消掉的陈歌。
再比如,呆睁着双眼,神情涣散,俨然受了极大刺激的谢枭。
瞧两人这般模样,江沐礼顿时又有些不好意思了,便也打定主意得了空闲就去趟理发店。
起码,头发是可以剪的。
……
直至到了山下,同陈歌挥手告别后,谢枭都没能从认错江沐礼性别的冲击中缓过神。
甚至,他更不敢去看他。
这一切实在太尴尬了。
向来厚脸皮的谢家大少难得不好意思了一次,他只觉得心里有挥不去的别扭。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无声地行了一段路。
天上赤红的圆比之中午时分稍作偏移,威力却丝毫不减,正在夏日这场盛大的舞台尽情地挥洒着自己的光与热。
脚下的石板路被照得亮堂堂,热气从并不完全契合的板砖的缝隙中升起,染上人的足底。
不过才走没一会儿,谢枭的鞋就成了蒸炉,闷得袜子像在水里泡过似的,被汗浸湿得彻底。
不免的,少年眉间泛出些躁意。
他们花了很久时间从山下走到了镇上,但离他暂时的住处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谢枭突然就想不起来他来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是怎样不知疲倦地打探道路,又是怎样兴致勃勃的爬到小山坡的了。
他只是很后悔,后悔自己没和陈歌一样借辆自行车蹬过来。
借了处阴凉地避一会儿,谢枭抹着额头的汗,顺便把惹得皮肤发痒的偏长刘海捋到脑后。
骄阳将他变得很狼狈。
而且,似乎只他一人狼狈。
谢枭看着站在太阳底下的江沐礼,少年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得晃眼,衣裳罩在身上,不见有粘黏皮肤的痕迹。
他好像没有出汗,也不会觉得热。
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人,像是白玉雕成的像。
谢枭想。
于是他觉得他会离开。
可能是简单的走掉,也可能被风吹起。总之,他会从他面前离开。
谢枭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你打算去哪?”
他问他,急促的,尾音有些颤。
他想知道这个人要去哪。
谢枭十八岁,家境给了他大多数人没有的较高的起点,给了他眼界。他曾遇到过很多人,他们有不同的身份,来自世界各地。
但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江沐礼这样的人。
被迷雾笼着,只露出一张稚嫩的却过分惑人的脸。
他最初看到他从棺材里出来,自然以为他是邪祟。后来又错认了他性别。
他们相识不算久,但一起经历的事倒蛮多,倒有趣。
可是临了分别,他只知道他叫江沐礼。他对他的来处,对他后面的路,对他的年纪、身份…都一概不知。
谢枭突然起了好奇心,他要去探究江沐礼。
“而且…我还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
江沐礼回了趟家,给这座三年无人来访的小院带来了位客人。
铺满灰尘的门被推开时立马发出了尖利刺耳的嚎叫,晃得上面所挂的生锈的锁抖动几下,落了早已断开的蛛网。
不复整洁的院子呈在两人面前,杂草野蛮地占据着这片土地,覆盖了原先主人家特意开辟出的可通行的道路。
于是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城里的谢大少爷无助地咽了咽口水,不知该如何下脚。下意识地,他转头看向了身旁的江沐礼。
江沐礼感受到他的目光,提起裤脚走入丛草中,硬生生踏开一条临时的小路。
后面的事情便也顺利。
无非是江沐礼在屋子里搜搜刮刮,试图找到些能指向师父踪迹的信息,而谢枭黏在他后面左瞧右瞧,大着胆子问自己实在好奇的问题。
“可以冒昧问一下,你师承哪一派吗?”
“你们在此地住了很久么?”
“这个是不是铜钱剑?”
“我怎么没在房间里看到任何电器啊?”
……
话是一句接一句的往外蹦,谢枭询问的问题内容也愈来愈丰富、广泛。
刚开始,他还有几分拘谨,想着要注意言行,尽量试探着问些无伤大雅的事,以免冒犯对方。
但随着江沐礼不落下每个问题,一直认真地给予他回应。渐渐的,谢枭敢放开了,他找回了自己“阳光开朗大男孩”的本性。
“…所以,除去你在棺材中躺的三年,你实际上在这地方住了八年。”
“但是整整八年,你都没有接触过任何的用于娱乐的电子产品…甚至,连手机都是十几年前的翻盖手机……”
谢枭简直难以想象。
他之前最佩服江沐礼的一点是对方不知凭着什么本事在棺材里躺了三年,没有被饿死,也没有窒息死。
现在最佩服的,是少年没有智能手机,没有游戏娱乐,甚至没有电视看,却能在这种堪称犄角旮旯的地方呆八年。
想到这里,谢枭猛吸了一口气。
因为他动作太急,吸气声听起来有些尖利,像一声怪叫。
江沐礼便转过头来看他。
谢枭才注意到眼前人整理好了一布袋子符纸、朱砂,还翻出了许多他不认得但明显是用于对付阴灵的器物。
看架势,似乎是不打算在这地方多呆?
“你…你是打算走吗?”
江沐礼点了点头,“我师父不在这里。”
他本来回来就是为了找师父。虽然早料到师父极大可能不会在此处,但心中还是不可避免的怀着一份希冀,想着要来一趟,能找到点他留给自己的信息也是好的。
可是什么都没有。
师父没给他留任何东西。
兴许打从他跟着师父进安家红楼的那刻起,他就已经完全被排除在师父的后续计划之外了。
可能,如果不是谢枭的意外到来破坏了阵法,他还要继续在棺材里睡下去。
江沐礼想着,神情透出些落寞。
他六岁之前的记忆混乱成一片,只能忆起不成场景的,断断续续的画面……流淌了一地的红,满眼的火光,无数人影穿梭在黑暗里,还有从灵魂深处响起的可怕的尖叫声……
他知道他发着烧,做了场很长很长的梦。
等醒来,是师父牵着他的手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出火车站。
他带他来到了这个小镇,为他庆祝了他的六岁生日。
“我的名字是江明非,你随我的姓,叫江沐礼。”
“我是你的师父,我会教你本事,你要好好学。”
简陋的小型生日蛋糕上寒酸地插着一根细蜡烛,烛光仅照得见一串用果酱挤成的祝福语中的“P”“P”"Y""B"四个字母,其余部分隐在暗夜里。
坐他对面的师父也只下半张脸看得清楚,嘴角下撇,吐出这两句并不算长的话。
当时他尚懵懂,听完就乖巧点头,顺从地小声唤了句“师父”,实际并不明了这个称谓背后的意味是何。
不过是在之后的漫长的岁月里,渐渐长大的孩童习得了一个概念,于是在他心里,“师父”和“家人”划上了等号。
江沐礼从棺材里醒来,像回到了小时候,他大病初愈从一场大梦里睁开眼,陌生的世界再次以无比熟悉的方式呈现在他面前。
他似乎并未成长,他如儿时一般慌张失措,只是当初牵着他手引他走出人海的人不知了去向,而他不会再哭了。
他也不能再哭了。
……
谢枭看着江沐礼动作利落地将有用的东西简单收拾起来,装进不算大的手提包。
他不再问他那些问题,每每提及过去,忧愁就会浮在少年好看的眉眼间。
也是好看的。
像绽开了一朵柔软无害的花。
但谢枭总觉得气闷。他想,大概是自己见不了别人忧愁。
“…需不需要我帮忙?”
瞧少年不解,他连忙补上后半句。
“就是…找你师父。”
“我师父是莲花山天师府的长老,在玄门里有不小的人脉。我想他们同在一个圈子里…帮忙找个人理当不费什么功夫?”
话说出去,谢枭实际上不报太多希望。以他短时间内对江沐礼的了解,少年不像是喜欢欠别人人情的人,所以多半应该不会答应。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江沐礼并没有直接回绝。
“你下山时用的步子是你师父教给你的吗?”
“是我们天师府的秘法。”
谢枭如实告知,脸立马就红了大半。
那功法他当时其实不是故意使出的,也不是显摆自己,更没想到会被江沐礼瞧见。
走那段下山道的时候,他还沉浸在得知少年性别的震惊里,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对周边环境的敏锐度下降了一大截,因此险些没被路中央一颗石头绊到。
便是为了化解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谢枭急中生智想到了不久前跟师父学的古怪步法,及时用上。
说起来,这事其实还跟江沐礼有点关系,虽然不多。
但现在瞧见面前人露出沉思神情,谢枭还是不免有些心虚。
“怎…怎么了吗?”
江沐礼闻言抬起了眼,一双黑眸盯在他脸上。
“那个步法,我也会。”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