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穗的指甲嵌进肉里,她毕竟在曹满身边侍奉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句话出来的意思她不是不清楚,从曹满当时将那包药给她时,她就知道自己多半是被抛弃了,所以才破釜沉舟,刻意找到当时的李皇后,期望能从她这里寻到一丝庇护,从而摆脱曹满的控制。
但她忽略了,只要曹满一天还是中侍中,只要她一天没能将李徽仪想要的交出,那她的生死还是掌握在曹满手里,但一旦她将底牌就这么给了李徽仪,那届时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就算是侍奉在皇长子身侧,但赵谓不是新君,即使是他封了王,自己很可能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通房,最多是良娣,曹满如若还侍奉在赵谓身侧,那她仍然摆脱不了被控制的命运。
现在的形势下,回到赵谓身边是她可能活着的唯一选择,纵使她知道,赵谓活不久了。
她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从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一个贫民出身的女婴身上,到慢慢理清楚这是大魏,到刻意犯错,让继母针对她,到设计让曹满留意到自己,从而带她入宫,谋得一片前程,她本以为自己作为一个对这段历史早已熟知的后世历史系学生,她穿越到这个时代,如若是世家大族,应当是游刃有余,有一番成就,但偏偏天不遂人愿,她是胎穿到了一个籍籍无名、甚至命运很是悲惨的普通关中女娘身上。
但她怎能就此罢休?
总要为自己谋一条活路才是。
她知道曹满会在她十三岁那年回鄠县老家,于是在田地里刻意和主人起了冲突,引起曹满的注意,再凭借自己超出这个时代的认知让曹满对自己刮目相看;她也知道,建元九年的夺嫡,最终的胜利者会是太后李徽仪,她知道后面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情,却唯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毕竟,在史书青简里,她不过是个没什么作用的棋子,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女娘,她甚至不清楚,在她没有穿越过来的历史里,会不会有“珠穗”这么一个人,在各方势力的争夺中夹缝求生。
不需要李徽仪多做吩咐,芍容便已经朝珠穗开口:“你要见太后殿下,话我带到了,殿下垂怜,出去拜见吧。”
她这次见李徽仪的时候,被要求提前沐浴更衣,发髻也重新挽就。
珠穗盈盈一拜:“多谢殿下,肯留奴婢一命,奴婢必当结草衔环相报。”
看着阶下跪着的宫女,李徽仪饶有兴味地问了句:“哦?你就这么自信我会留你一命?你说,在能为吾提供平衡之势的内侍省中侍中和你一个几乎对我没有什么用的小宫女之间,我会选谁?”
珠穗深吸了口气,道:“殿下会选柳使君。”
此话一出,身边侍奉的芍容也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珠穗是聪明,可是太聪明,以至于能揣摩李徽仪的心思想法,那便学了当年的杨修了。
李徽仪的反应却很是平淡,她不就是以自己手中有曹满和柳京私相授受的把柄为筏子让李徽仪别把她当作弃子么?
于是淡声问道:“说吧,你到底有曹满、又或者说柳京的什么把柄在手中?”
珠穗抬起头来看着李徽仪:“奴婢斗胆,这个把柄并不在奴婢手中。”
“大胆婢子!竟敢口不择言!”芍容厉声斥责。
李徽仪眸色一沉,但她知道,就凭现在的珠穗,翻不出什么大风大浪来,倒也没怎么动怒,只是以气音笑了声,问:“不在你手中,那在何处?你应当清楚,你现在仍是戴罪之身。”
珠穗重新拜下,不曾抬头:“这把柄在大殿下手里。方才在暖阁当中,奴婢听到了太后殿下您打算将大殿下封到关中,但殿下不会让他做一只没有线做牵引的风筝,而他对我从未设过防备,奴婢愿意成为殿下您牵制他的那根风筝线。”
她知道,李徽仪方才就是刻意让自己听到的,让她知道曹满要对自己下杀手,她退无可退,便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于太后身上,她也曾向李徽仪坦白了自己的软肋是鄠县的弟弟,当时是为了让李徽仪放心,现在这便成了自己握在她手中的命门。
也只有让李徽仪觉得拿捏住了自己,她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李徽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明确表态,只是让芍容带她下去。
但清田的事情不能由她提出,否则会打草惊蛇,即使是封赵谓为秦王,但使赵谓去查这件事,也不能由她提出,现在新君与她在大魏朝野的地位尚且不稳固,如果还想维持短暂的,与王琮之这样的世家大族之间的和谐,便不可这般以卵击石。
她想到了个人——前鄠县令,现礼部郎中,宋辨。
而宋辨,是沈著在建元帝身边侍奉时提拔上来的,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沈著。
李徽仪眼底滑过一抹自嘲,轻笑了声:“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见微你啊。”
清宵尚温,月明星稀,一轮皎皎将天穹映的清明,把宫阙的屋脊线吻的透亮。
沈著披了衣立在窗前,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微垂着,月辉不偏不倚的洒在他清隽的脸上,衬得他的皮肤愈发白皙,笼罩出一片柔和的光晕,全然看不出日后翻云覆雨的本事。
他想到了李徽仪今日说那句“你僭越了。”不觉握紧了手中捏着的簪子。
那是自己当年还没来得及送给她的。
准备簪子的时候,他还叫赵承祐。
那次秋猎他摔下悬崖后被一块巨石挡住了,寻找的人一直没有找得到,这些人里还有建元帝的心腹,也不曾认真找——毕竟是建元帝给他的马的草料里下了药。
但是马是和他一起摔下去的,死无对证。
他昏了好几日,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山中人救了。
可惜肋骨断了好几根,容貌尽毁。
所幸救他的人是他是个神医,曾经在太医院供过职的。
当年他的儿子被卷入前朝的一桩贪污案里,他也因此被连坐。危难当头,是李夫人和赵承祐的老师周含章联名为他做保,他才得以逃脱牢狱之灾。后来虽然他辞去了太医院的官职,隐于山中,心里却一直念着李夫人和周含章的恩情。
于是他为赵承祐更改了容貌。
赵承祐能自由活动的时候,魏文帝已经驾崩,他明白自己凭借这个身份是再也不能回去洛阳了。
遂隐姓埋名,更名为沈著。在终南著书讲学。
魏文帝的祖母文慈太后推动改革后,大梁愈发注重儒学、礼重儒士。沈著甚至刻意地在洛阳传播谶语“紫微之辅,位于终南”。
赵承祁笃信释道,听了这谶语,便下意识地去寻所谓的“紫微之辅”。
于是,建元七年,赵承祁征沈著做赵谕的老师,他也才再次见到李徽仪。
沈著这样想着,拢了拢外衣,伸出手将窗户轻轻合上。
眸光一转,便瞧见了桌案上平铺的画像。
沈著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拈了一盏等,微微俯了身子,细细欣赏自己的从终南带来的画作。
画中的女子——浅淡的笼烟眉,杏眼含春,皮肤如白瓷般细腻,唇角微微上牵,着着一身渌波色外衫,姿态有些懒散地坐在小几旁,一手支着下颔,一手摆弄着眼前青瓷瓶里的花花草草,好不惬意。
画是极好的,只可惜本该留白的地方缺了角,还留下点点烧灼过的痕迹。
当年沈著死里逃生更改容貌辗转到了终南山隐居后,打听过她的消息,但只知晓她另嫁他人了,却不知嫁了哪家郎君。
起初他是错愕难受过一阵子的,但是后来也慢慢释怀了。
当年的赵承祐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还要蛰伏多久才能回到洛阳,夺回本属于他的皇位,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甚至更长,他总不能委屈他的颂月一直等他吧。
他本以为李徽仪再怎么不济也是陇西李氏的嫡女,李冀和她两个兄长也定能为她在盛京挑个年轻俊朗的如意郎君,从此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生。
他在终南的时候,年年都会依着记忆里的样子想象着李徽仪的样貌为她作画,画好了便裱好挂在在自己的书房,聊解相思之苦。
直到去岁,他琢磨着自己在关中地区的名声立得差不多了,遂孤身一人进京安排谶语的事情,听到了李徽仪的消息。
他想过李徽仪可能会嫁给当时大魏任何高门世家的郎君,却独独没想过李徽仪会撕掉与他的婚书,然后自愿给他的长兄、他的杀身仇人做良娣,那时已是宫里的夫人。
他不知道当时的他是怎么回到驿馆安排后续的事情的,也不知他是怎么恍惚着回到终南得。
回到终南后,他瞧见满屋悬挂着的李徽仪的画像,或颦或笑,放在那时的他眼里都觉得憎恶极了。
在胸膛里积压日久的怒火再无法按捺,他不由分说地将那些话全部暴力的扯落,一股脑儿地堆在一起,之后将一盏燃地正明的火烛丢到了上面。
他就这么看着火光蔓延开来,失神落魄地坐在一旁。
等回过神时,看着眼前残破不堪,几乎已经被毁成灰烬的画,一时慌乱。
就当他看着眼前的灰烬深深懊恼时,却瞧见了最边缘还有一幅未被完全烧毁的画——只是被火星烧掠了留白的边角,画在中间的人却丝毫没有受影响。
沈著失了智地往前爬了两步,伸出指尖颤颤地抚上那副幸存的画,抚到女子脸颊上时,他情不自禁地落了泪,洇湿了画中女子的裙裾。
沈著小心翼翼地将画收了起来,掐灭了烛火,打算合衣就寝,却整夜难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