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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阵前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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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露很重,她辗转反侧,身下的被单此处卷了,过一会儿又被揉皱,折腾了半宿。

她做了一个梦,也许是心知岳庸再无得救的可能,她梦到了岳庸。

梦中,岳庸在东宫的那株繁茂如华盖的老槐树下,跟太子争论着《尚书》中“习与性成”一句的对错。

她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眼见二人愈争愈怒,面红耳赤,竟互不退让了。

岳庸身形攸地拔高了数寸,在空中如无骨的人偶左右晃动,像是庙会上的巨大神祇被魔上了身,在阵头前回首,吞没了众人。

太子抽剑向他刺去,金光闪过,岳庸轰然倒塌,化成黑色的稠渊,一双巨大的眼珠滾落至她面前,嘴里呼喊着两个字:“救我。”

她下意识伸手去搭,太子剑形一变,无数个岳庸从稠渊中站起来,随着剑势动了起来,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她吓得抽脚要逃,从白玉栏上跌落,岳庸们涌到栏边,一层一层地叠上来,眼看着最高的那几个岳庸就要掉下来,她从梦中惊醒,嘴里还喊出了三个字——

“沈无淹!”

是没有一点阻拦地从心口脱僵而出的呼喊。

她甚至有些眼花,黑润的夜里,周围像是叠了无数重影,全是从岳庸嘴里吐出来的冤魂。

但要不是沈无淹一下子闯进来,她还没觉得如此丢脸。

她抓着被褥度过了人生最长的一段空白,才意识到要说几句话来应对沈无淹的询问,否则他很有可能不管不顾地冲过来。

不能说“梦里以为自己要死了,所以本能地嚎你名字发泄一下”这种大实话,但她噩梦初醒,脑中钝钝,一下子又找不到好的理由,只能蹩脚又嘴硬地不承认:“你听错了。”

然后怪他擅闯闺房,命他立刻火速原地倒退出去。

沈无淹走的时候还颇有微词,一本正经地轻声劝她:“公主,这么大声您自己都没听见,也许明日要看看大夫了。”

她只庆幸夜里无灯,否则自己第一次露出尴尬无措、羞愧难当的表情,会全被他看了去。

将脸埋在被子里,那三个字还回荡在耳边,余音绕耳得很不动听。

悲愤之下,她暗下决心明日就返程,离开是非地、扔下沈无淹。

却此时,眼前有道灵光微微闪过。

冤魂散去,真相露了小小的一个边。

她立刻抽出双腿,披上绢披,翻身下床,翻出包着油纸的册子。

那个军士是一名押运官,册子前半部分记录了行军途中每日所增加和消耗的粮草、物资等各项的数量。

后半部分却是用血指所写,字写得又大又歪,有时候一页才写了一个字。

有的血字她看得懂,如光、宗、上等简单的字,但笔画再多的便因过于潦草无法辨认,有时甚至只是一条线,鬼画符一般。

她一直认为这是他在毒发前夕的胡言乱语,本无意义,现在她才意识到,他想说什么。

李成检厅房里散落满地的卷轴上也有类似的长短线,如果没猜错,册子上记的是曲调!

确认了这一点,她便领悟了李成检的意图——他在研究摩弥徒。

这一下,她非要去蓬川不可了。

既是要去蓬川,最好的人选就在眼前,只是他明确说过此生不回蓬川。

于是她旁敲侧击地问过庚柔,是否还有他人也能出入蓬川无虞,庚柔倒是实诚,只说:“有是有,但有的要么死了,要么失踪了。”

不是死便是失踪还能称之为无虞吗?庚柔的汉话果然不太灵光。

最后,她捎上一张宽纸,先去找他谈一谈。

燎叶也在他的房内,两眼迷茫地正抓着木杵捣着药,药汁溅得十指泛绿。

水翠衫换成了绿灰圆领袍,发髻外包着厚头巾,一下子没了青楼女子的样,倒有些像是初入南疆的中原姑娘。

沈无淹听了来意,望了一眼那张平白无皱的宽纸,终于开口:“公主你为何非要前往蓬川?”

此前她什么都不说,并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觉得没有必要,现下她不想有所隐瞒,便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上次在李成检府上,她一直不明白他关着摩弥徒是何用意,只知道李成检好像很担心自己会去蓬川。

但从军士的册子和王府诡异又高亢的音调,她忽然有一个设想——李成检想要找到控制摩弥徒的方法。

她开始简单地以为李成检此举是想解青络脑的毒,但若试着以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思路便轰然打开,李成检分明就是想谋反!

对于这番惊天设想,沈无淹却波澜不惊,甚至有些不以为然,“这世上没有能控制伥人的办法。”

“伥人?”她意识到他指的是摩弥徒,也是,沈无淹对伥人的了解比她更多。

“即便他想,也不可能做到。”沈无淹言之凿凿。

她表示认可,却仍旧担忧:“如果他找不到方法便算了。但我很担心青络脑这个毒被他这样丧心病狂的人发现后,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譬如,他只需要将一个伥人放到京都的人稠密集的街市里,不到三天,整个京都恐怕都会笼罩在青络脑的阴霾里。”她绝不是异想天开,这很可能发生的。

她几度想翘起腿挠挠伤口,终究还是忍住了,“我不知道他为何不希望我去蓬川,或许要到了那儿才知道。而且庚柔告诉我,蓬川上有一种药,若是被咬后三日内吃下,就有很大的几率不会变成伥人。”

“鲸死草。”沈无淹答,却仍旧不以为然,“但最多只有三成的几率,所以其实没有人把它当成解药。”

“既然有希望,最好还是一试。”现在已经不单单是救岳庸这么简单了。有了鲸死草,起码会有一些筹码,而且她想的更远更大,断了青络脑这个毒,再杀了所有伥人,才可免除一切后患。

眼看无法说动李及双,沈无淹换了个方式劝她:“此事公主去做还是太过危险,你既不会功夫,也没有在荒野生存的经验,进山无疑于送死。”

李及双却笑了,丝毫没有把他的劝告放在心上,只转而说:“我在砍人手指时,从来都先做好了自己断指的准备。”

沈无淹并不回避她的目光,好像也想要努力把她看透,然后再动摇那份过于天真的决心:“死了便了却今生事了,但变成伥人也无悔吗?”

她倒有些不屑:“万箭穿心之后还能再战,一向是我的追求。”

沈无淹彻底没了话说,房间里一时鸦雀无声,尴尬到燎叶发现自己的存在颇为多余且显眼。

眼见他无法说动,李及双便断了念想:“罢了。”

正在这时,早就停了药杵的燎叶犹犹豫豫地站起来,插了一句话:“如果不进入村寨,只是去找鲸死草,应该不至于很危险。”

二人齐刷刷地望过去,燎叶偏了偏脑袋,不敢去看沈无淹的目光,只迎向李及双的面说:“若是公主定要去蓬川,小人可为公主指路。”

沈无淹冷冷地打断道:“胡闹。”倒有些大家长的做派了。

李及双瞧着燎叶的身板,斟酌了一番,才说:“多谢燎叶,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有些担心。万一你死在山上了,我不幸还活着,到时我同样出不来。”

沈无淹不可置信地望了过来,“离谱”二字可能已在心间翻滚,但对上李及双的视线时,最终只将脑袋扭开了,一句话都不敢说。

李及双倒是觉得他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堂而皇之地质疑她。

燎叶却并不觉冒犯,反而笑着坚定地说:“这点公主不必担心,我虽身板弱,功夫不到家。但我心细,记性也好,倒是你可能会死在山上,我自己出来了。”

李及双慎重地思忖了一会,才退而求其次地应下:“也罢,有总比没有好。”

于是勾勾手要她快过来详细说说,从进山第一步开始,哪儿有坑哪儿有阱,全都不要放过。

沈无淹在一旁听得头胀眼痛周身不舒服,又不发作,兀自在凳上闷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松口:“既如此,我便与你们同去。”

燎叶眉飞色舞了两眼,看到李及双仿佛没有听到的样子,便歪着脑袋稍稍朝她的视线处凑了凑:“公主,敖哥哥说他愿意了。”

李及双点点头,将宽纸卷起,又在桌面敲平边侧:“我听到了,他只是愿意,并不是想去。你可知道这两个之间有多大的分别?”

燎叶微张着嘴,迷迷茫茫地眨了眨眼,甩了甩脑袋,在她看来,这之间根本没有分别。

“你想去,他只是愿意,这就是分别。”李及双从袖中扯出一条胭红的麻结带把纸系好,塞回袖中,“明日一早出发,今夜好好睡。”

燎叶直到她出了门,才慢慢缓过劲来,开口道:“敖哥哥,公主的意思是不是不让你去了?”

沈无淹这才捏了捏眉心,自嘲地一笑,道:“我总是忘了她的性子。”

说罢起身追出了门,燎叶什么也没听懂,就只知道两个人好像瞒着自己,在说别的什么话。

明明他也要参与其中,但整件事好像又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到得李及双门前,沈无淹又犹豫了。

旁人都误解了一事,他并非誓死不愿回蓬川。

虽然他的过去,带着能燎原的火星,埋伏在将熄不熄的灰堆里,等着他懈怠松懈之时,伺机而起,将他活埋后啖骨食髓。

如果敲开这扇门,那便是再次踏入那片窒息、绝望的黑暗里,自己倒上活埋的土,再奋力刨出生路。

若是他一人,倒也无惧,毕竟前半生都是刀锋走险,浪里奔涌,无非再受几次伤,连死都不足惜。

哪怕是身边多带几个人,他都无所畏忌,说去便去。

偏偏要去的是她,他下不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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