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竞猜得没错,秋菊苑外,家丁们捧着一罐一罐陶土坛子,揭开密封,将火油泼到了墙上。
管事亲自动手,足足给院门浇了三罐火油,若不是怕被里面的人发现端倪,他恨不得再泼上十灌。
给主母办事,只有两点能入她的眼,够忠,够狠——这是沈总管教予他的肺腑之言。
顾不上擦汗,管事小跑到凉亭中,禀报道:“夫人,院墙都浇过了,还有一百罐火油,等您点头,小的就让他们都扔进院里去。”
主意一定,主母悬起的心就落定下来,恢复往日的从容镇定。
放火之前,得先把嫣儿救出来。
至于三个姨娘,还有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司空雨,不过这些年来立给外人看的花架子而已,省得旁人嚼舌根,说她是妒妇悍妻。如今自己嫌命长,就别怪她当一次勾魂阎王了!
主母带着丝丝冷笑开口:“动手。”
“是!”
管事转过身,对不远处扬手。一队早已准备好的家丁一齐抬着一根巨大圆木,铆足劲,圆木的另一头,正对着紧闭的院门。
“预备!”
圆木最前端的家丁低喝。
在宅邸后院用上攻城木,还是头一遭。
“走……”
院内突然腾起一片火光,使得家丁一愣,只说出半个字。
“谁!谁擅自放火的!”
管事傻眼了,忍不住对远处大喊,马上挨了主母一巴掌。
打得他晕头转向,一屁股坐在地上。
“蠢货!是里面起火!”主母高声下令,“还不快动手!救出嫣儿!”
门前家丁没敢拖延,托着圆木撞向大门。
不料大门一撞即开,没有丝毫阻碍,竟没有上门闩,只是虚掩。
这样一来,他们力量反而使得太重,纷纷跟随这第一个家丁被绊到在门槛上,如同多米诺骨牌般堆叠在门口。
场面霎时混乱起来。
“你们愣着做什么?救人!”主母见状对院外其他家丁喊道。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人影竟慢悠悠踩着家丁们的身体走出门来,淡漠目光所及之处,围上来的家丁纷纷避让。
“抓住……”
主母又高呼两个字,不料那视线扫了过来,竟让她不由自主噤声。
再回过神时,那少年小厮已然走远了。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第三次指挥家丁:“冲进去,救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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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入府到出府,前后花了不过一小时。进去时两手空空,出来时身怀五千两巨款,但韩竞心中没有一点波澜。
他正想着其他事。
早在开始任务前,他就已经把方方面面的事情考虑得一清二楚。比如要不要在保证完成任务的前提下,顺手帮原主报个仇。
毕竟用了人家的遗体,算是一点简单的答谢。他不喜欢欠人情,哪怕是死人的。
所以进府见到主母的时候,他是盘算过顺手报复一下的。
可这个打算,在见到司空雨后就打消了。
爱而不得就毁灭,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原主这种极端想法,正中韩竞的毒点。他自认是个合格的商人,追求双赢是天然王道,连零和博弈都嗤之以鼻,更别提负和博弈。
更何况,抛却眼下司空雨体内那个陌生的灵魂,小姑娘生前应该更像只温柔可人的波斯猫,难以想象有人会对她下手。
还不止一个。
“人渣。”
[……父皇]
沉默许久的十一突然出声。
韩竞明显感知到了它的欲言又止,淡淡道:“说。”
[父皇不是说过保护者们都要遵从黑暗森林法则吗,那为什么要帮她呀?]
虽然它极力避免两个宿主发生接触,但父皇明明对姨姨很生气的,嘴上也说让姨姨凭本事走出丞相府。
但父皇泼灯油时,十一通过含月朦的眼睛看得很清楚,父皇用灯座一把敲掉了小院后门上的腐朽铜锁。
韩竞冷笑一声:“我有么?”
十一满头雾水:[没有吗?]
韩竞还没回答,只见一道快若闪电的影子从身旁一窜而过,他扭头望去,早已不见那影子的踪迹。而前方丞相府侧门中,几个守卫急匆匆追来,打量了他两眼,便错身跑远。
什么东西?
不像是人。
“慢速回放。”
得到指令的十一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韩竞指的是什么。忙将那不明之物窜过的片段调出,在韩竞脑海回放几次,只是那东西速度实在太快了,怎么暂停或慢放都不甚清楚。
[父皇,看着像猫,还是狗……]
“嗯。”
韩竞若有所思地望向后方,他有了更大胆的猜测。
隐约可辨的黑白毛色……药铺中,名叫首白的墨纹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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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四壁起火,院门又被家丁堵得严严实实,秋菊苑内霎时一片哭天抢地。
只有含月朦在傻眼:小帅哥为什么要放火?
凭她的脑瓜子,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十一赶紧道:[后门后门,姨姨,快去后门!]
苏醒过来的竹姨娘显然是最冷静的,不但立即消化了司空雨还活着的事实,还马上看清了当前形势。见状忙喊道:“梅姐姐兰姐姐,快带雨儿去后门!”
梅姨娘叫道:“后门?我记得这院的后门一直锁上的呀!”
却见竹姨娘抢先跑了过去,大声回道:“锁掉了!快过来!”
含月朦终于意识到眼前紧急,主动上前扶住手脚发软的兰姨娘,突然听到院外传来主母高亢的声音。
“烧死她们!”
而后是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
含月朦不由自主回头望向院外,却被竹姨娘拉着奔向后门。四人堪堪从狭窄的小木门中钻出,墙内蹿升的火焰轰然点燃外面火油,整个院子顷刻间陷入一片火海。
含月朦蓦然抓住竹姨娘的衣袖:“姨娘,里面还有人!司空嫣,司空嫣还在里面!”
说罢就要回头往里冲。
竹姨娘拉住她:“雨儿!那种人死不足惜!”
“可是……可是……”
含月朦没可是出来,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野兽嘶吼,眼前一晃,一道黑白影子径直扑来!
“雨儿!”
几个姨娘失声惊呼,可那影子实在太快,她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吼!”
绵软的触感撞入怀中,嘶吼声也变成低咆。
含月朦眨眨眼:“咪咪?”
“吼!”
小豹子用沾满血的嘴拱了拱含月朦的手,留下一片黏腻炙热。
三个姨娘还没反应过来,含月朦已然意识到什么,忙抱着小豹子绕过烈火熊熊的院子,跑到正门处。
她蓦然止住呼吸。
十一则开始颅内尖叫:[啊啊啊——]
满地尸首,一如昨天在饲园睁眼时看到的景象,只不过那时是满地成年墨纹豹,这回是满地死人。
当然,这个昨天,是含月朦概念中星岛的昨天。对于古圣星的墨纹豹而言,时间已然过去近八天。
小豹子完全伤愈了,还从无涯宗来到了数千里外的大丰王朝。
救了她。
“大胆妖兽,竟敢在此行凶!”
一道煌煌威严的声音止住十一的颅内尖叫,天空中急速落下三道身影,两人身着和司空乾相似的白袍,面色含怒,另一人则身着官府头戴乌纱,英俊的脸上已有岁月痕迹。
正是凡舍赶来的仙官,和丞相司空志。
府中不可能全是主母的人,一下朝,司空志就收到府中闹鬼的消息,立即去了一趟凡舍。
仙官脚下光芒散去,各自露出一柄长剑,悠忽消失,眨眼间出现在含月朦身周,飞舞环绕,像是一个剑笼。
“雨儿!”
三个姨娘终于追上来,发现司空志,忙冲过去跪在他身前。
然而司空志的表情,一如不久前听到竹姨娘控诉、梅姨娘兰姨娘跪求的主母,波澜不惊。即便主母和儿子的尸身就躺在附近,他面上也没有一丝伤痛。
他别过身,走向白袍人,恭敬稽首:“敢问碧成仙官……”
碧成仙官微微摇头:“墨纹豹天生可噬咬生魂,伤者只能在气息尚存的时候施救,一旦身死,神魂便散了。”
金铭仙官快速察看一遍死者,闻言看向含月朦怀中的小豹子,奇道:“都是一口撕裂咽喉,这头墨纹豹灵智未起,估计都没到聚灵期呢,怎会如此凶悍。”
“有劳两位仙官。”司空志深深作揖,“小女为凶兽所惑,弑母杀兄,罪孽滔天。因事涉灵兽,惟恐惊扰丰都生民,烦请两位仙官出手,将此二者——”
“就地正法。”
含月朦脑袋上的耳朵好似摆设,反倒是十一通过她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司空志的话。
那平直的语气几乎令身为系统的它都打了个冷战。
[姨姨,快跑!你爹要杀你!]
含月朦疑惑抬头:“我爹?”
[司空志啦!!!]
十一马上模拟司空志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含月朦难以置信地望过去:“可司空雨不是他女儿吗?”
司空志两臂在前,身体躬成九十度,显得十分郑重。他身前的两名仙官显然没有料到这个请求,不由望向怀抱着墨纹豹的少女,形容狼狈,只是那天生含笑的桃花眼中,萦绕着一丝哀色。
“正你妈个头!”
“正你司空家十八辈祖宗!”
天上蓦然炸响滚滚雷声,每个字落下,都如铁锤敲砸阴沉天幕。
在场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蓬天火流星般冲下,轰然一声,火花炸裂在司空志面前。
他惊慌失措地后退,等到火焰散去,两条眉毛和华美长髯已被燎成灰渣。倒是没有伤到,只不过这张面白无须的脸从英俊拐到了滑稽。
坠落的天火中现出一个人形,是一个须发皆白的红衣老头。
比起旁边的两位仙官,他的红衣与飘逸没半点相关,反而如蜀绣似的十分厚实,颜色也更偏深红,仔细看,上面还用细细的金线描绘着不同花纹。
像是一个俗世富家翁。
富家翁抬起手,身形悠忽消失,出现在司空志身前,食指点着他鼻子,破口大骂:“司空志,有种你再说一次,要把谁就地正法?”
司空志被火光撩花了眼,用力眨着眼皮,这会儿才大约看清对面,忙又躬身作揖:“晚生拜见甘仙师!”
他没能拜成功,腰弯成九十度前,富家翁赏了他天旋地转的一巴掌。
司空志倒也有些韧劲,吐出一颗牙,仍旧爬了起来,继续作揖。
又是一巴掌扇出一口血。
突如其来的转折又一次把含月朦惊呆。
[十一宝,老爷爷不会是……]
[pia!这一巴掌好棒!]十一已经开始在颅内欢呼,间歇回答,[听司空志叫的,应该是甘坡,揽月峰峰主,你未来的师父!]
[司空雨的师父?]
[是你的师父!姨姨,能不能快点进入状态啊,你现在是司空雨司空雨,不要露馅啊!要是让别人发现你不是司空雨的灵魂,肯定又要被当成妖孽杀掉了!]
[噢噢噢……]
不远处,方才还举手投足如天外仙的两位白衣仙官,此刻跟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并排站在一起,低着头,身体绷得笔直。
又一个疑问从含月朦心里升起:司空雨师父这么厉害,这些人怎么还敢欺负她呢?而且是往死里欺负。
[姨姨……可能就是因为这么厉害,所以他们才要抢吧。]
一连十几个巴掌,不但抽没了司空志隐忍的脾气,还抽清醒了他这么多年来的糊涂。
他终于痛哭出声,不再作揖,直接跪倒在甘坡面前。
“仙师,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我只想着怎么给陛下交代,我……”
甘坡浅听几句,嗤笑道:“自作聪明,作茧自缚。司空志,既然你执意舍弃小家扶持旁□□好,看在雨儿的面子上,老夫可以照拂司空氏三百年。但一个条件。”
甘坡突然望向含月朦,隔着十几米距离,温和的嗓音却像就在耳边:“雨儿心里可还有这个爹?”
含月朦下意识摇头。
她虽然是朵小白莲,但没司空雨的记忆,对司空志更没有半分感情。
而且刚才司空志还想杀了亲生女儿,这样的爹,含月朦不恨他已经算很好了。
甘坡捋了把雪白的胡子,对徒弟的反应十分满意。
明心见性,他等了三年的宝贝徒儿天生就不适凡尘。
“你,司空志,但今后余生,不可再娶妻纳妾,不可再生儿育女,当然,也不可再做大丰丞相。”
司空志沉浸在甘坡承诺照拂司空家的狂喜中,只觉下身拂过一阵凉意,还没反应过来,一粒黑色丹药漂浮到他身前。
“能止血,救你一条狗命。”甘坡自顾拍拍袖子,转过身走向乖徒儿,“这么喜欢和大丰皇帝斗智,干脆跑宫里斗去,别在外边霍霍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