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升旗仪式。

台下人头攒动，江市一中众学子沐浴在初晨的暖阳下，一个两个昏昏欲睡，头点得像坏掉的计时器，台上的教导主任慷慨激昂，这样的场面每周一次，众人习以为常。

旗杆在台上嘎吱作响，让风再来添一把柴就能轰然倒地。在直线距离不足三十米的台下，学生视角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金属杆状物体，不免胆寒。

外表破烂，但仍坚守多年，所以也就没有报修。

真是符合重点中学一以贯之的穷困作风！

“今天我们聚在这里……”

政教处主任这人吧，最大的毛病就是擅长进行无意义的超长演讲，那些教条听得人耳朵能起三层茧子。

陈星睡眼朦胧，拿出背诵小本复习昨天晚上没背完的课文。

“还没完啊？”

王颂川小声抱怨，手机缩在宽大的袖口里，愣是没机会拿出来。

“今天有表彰，还得等个十来分钟。”

杨承旭说。

“给谁的表彰？”

“竞赛得奖那几个。”

“服了，”王颂川唉声叹气，“我还急着回人家的帖子呢。”

检查纪律的老师从后掠过，如同一道惊心动魄的阴影，所到之地一片死寂。

王颂川明显感觉颈后发凉，他咽了一下口水，连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过了几秒。

“走了没？”

王颂川的声音比蚊子叫还小声。

“走了，”杨承旭收回斜睨的视线，多问了他一句，“你最近干嘛呢？老刷什么帖子，打游戏叫你也不上号。”

“你不懂，”王颂川白了他一眼，“我忙着给咱学校有缘人牵线搭桥呢。”

说着便把手机偷偷递过来，隔着衣袖的遮挡，杨承旭勉强辨认出了题头那几个字。

“用户86723：给男生送什么礼物比较合适？我想还他的人情。”

上面已经打上了热帖标识，点赞量和回复数都很高。

王颂川点开最新一条回帖，内容大概是楼主在回复一个给建议的人。

“谢谢你，他接受了，还夸我漂亮，我很高兴。”

这条下方的回复充斥着狼哭鬼嚎。

“什么神进展？你们这就开始了？”

“一个坚强的纯爱战士倒下了。”

“感觉楼主萌萌的，妈呀……”

“长期蹲，再有后续dd我。”

“这个男生也好会！楼主务必速速拿下！”

“你看看，你看看，”王颂川一脸恨铁不成钢，“这帖主已经从小白进化到培元期了！咱家蒋明到现在都还没开化，真是捉急！”

“皇上不急太监急，可能蒋明的爱情观比较单纯。”

既不坚强也不是纯爱战士的杨承旭闭上眼睛，感觉遭受到一万点暴击，不愿再直视王颂川的手机屏幕。

“蒋明那张脸跟单纯扯不上一毛钱关系，咱俩围观他打群架这么多年了，你看他抽别人的时候单纯不？”

“……”

王颂川还想说些什么，可腰间一块肉突然被拧了一下，细微的刺痛之下，他忍着没出声。

“？”

“表彰要结束了，快鼓掌，校长在后头看着呢。”

杨承旭说。

“我也在后面看着呢。”

胡建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身后。

——

郑遇念出演讲稿最后一个字，等待掌声结束，快步离开了讲台。

她没有直奔自己的原位，而是从队伍外围绕到后方，站在了班级最后一排，免得队伍再多一遍毫无意义的调整。

最后一排空出了一个位置，看清楚旁边站着的人之后，郑遇一滞。

是蒋明。

站定两秒，她悄悄朝对方那儿看了一眼，发现对方手里似乎在拨弄着那个金属小车。

蒋明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手指很长，明明是个男生，但皮肤却是接近透明的白皙。

这只手攥成拳头砸在别人身上的时候，关节处会泛起很淡的粉色，这是那天晚上她才注意到的。

握自行车把的时候，也会有一点。

没由来地胡思乱想。

看见蒋明琢磨那个小玩意儿，她心里忽然慌乱起来。

“不喜欢吗？”她小声问。

“嗯？”蒋明回过神来，“你演讲回来了？”

“嗯。”

郑遇的头低得更下了。

“当然没有，我很喜欢。”蒋明冲她笑笑，这个人嘴唇很薄，笑起来只微微带一点弧度，英气里带着些柔和。

郑遇咬了一下嘴唇。

“就是感觉……比较可爱。”蒋明将那个小东西捻在指尖，看着她呆呆的小动作，感觉有点好笑。

在他的印象里，这是小学男生会喜欢的东西，有些像孩童的把戏。

郑遇成绩优异得一骑绝尘，但在送礼物这种小事上显得很呆。

蒋明心里像有一只小动物的指爪在挠，丝丝麻麻的异样。

“为什么想到送我这个？”蒋明问。

“因为它能……那个。”郑遇有些紧张，说话吞吐。

“哪个？”

蒋明不明就里，将东西往上递了递。

郑遇接过来，学着陈星的模样，笨手笨脚地将汽车模型拧开。

“你看，它能变形。”

她认真地说。

蒋明：“……”

迥异的沉默过后，他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郑遇脸上泛起灼热的红，摸了摸发尾，无措地捧着那只金属小车。

蒋明把东西拿回来，随意地岔开了话题：“你才演讲回来？”

“嗯。”郑遇疑惑道。

她刚才不是才说了吗。

“我一会儿可能也要上台演讲了。”蒋明说。

郑遇一脸懵懂。

“对这些在竞赛中取得优异成绩的同学，我们报以嘉奖，”台上的政教处主任话锋倏地一转，嗓门都变大了几分，“但是，对于在上周表现不好的极个别同学，我们也要提出批评……请蒋明，王颂川，杨承旭三位同学上台检讨。”

郑遇如梦方醒地转过头去，蒋明冲她眨眨眼：“走了。”

队伍里三个身影在六十只眼睛的注视下远去，一时间竟有几分悲壮的意味。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陈星手里揣着背诵小册，应景地念起来。

蒋明表情冷淡地走在最前方，毫无被批评的羞愧难当，倒是那张脸引起了点风波。

“他就是蒋明？第一次离这么近看，还挺帅的。”

“他手上怎么缠着绷带啊？好吓人……”

“得了吧，他除了那张脸，全身都是缺点，你快别说了。”

“嘘……你们都别说了，他好像朝这边看了一眼。”

蒋明没什么表情，兀自收回视线，在全校师生的注目礼中，无比平静地走上了台。

王颂川跟在最后，恨不得把脸捂上。

杨承旭脸上看不出来什么，就是后面的王颂川一直心不在焉地走，踩了他好几脚。

众人屏息凝神。

“我是蒋明，”江市一中众学子眼中的战神开口了，声音带着些许，不知是不是话筒漏音的原因，竟然显得很有磁性，“前天晚自习逃课了，对此感到非常抱歉，嗯。”

他礼貌性地退后，给旁边一脸崩溃的王颂川让出一个位置。

结束了。

结，束，了？！

检讨是这么做的吗？如此随意如此洒脱？

不愧是拳王，在行事风格上也贯彻着凌厉自我的作风！

数学老师在台下拍了拍已经脸色铁青的胡建伟的肩膀，劝到：“这学生就是这样，太难管了，老胡你消消气，消消气……”

“我叫王颂川，”王颂川结结巴巴，跟前者一比气势陡然跌进了谷底，“我……我在晨会的时候在下面玩手机……我错了，我对不起学校，对不起家长，对不起班主任胡建伟老师……”

哄堂大笑。

胡建伟的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黑，一秒一个颜色，十分精彩！

到杨承旭了。

“本人在晨会时间与同学一起闲聊，影响会场秩序，对此感到由衷的后悔，现在我已经知错，保证以后不会再犯，希望大家监督。”

唯一的正常人。

胡建伟终于有机会擦擦额头上的汗，目送三个人下台，深感班主任职责之重大。

谁知道这仨是这么个情况？！

本来是冲着威慑他们去的，要是早一步知道情况，他怎么也不会让他们上台检讨。

荒谬，太荒谬了。

数学老师看着胡建伟仿佛愈发稀少的头发，一时间感慨万千。

台下风波不断，台上也是精彩异常。

“太丢人了，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上台检讨，”王颂川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法海太歹毒了！在晨会时候讲个话都要被罚临时检讨，我连稿子都没抄，怎么说的出来啊？”

“他是在给我们下马威，”杨承旭说，“倒是蒋明，你怎么回事？”

“我逃课出去那天刚好撞上他了，当天晚上就给我发消息说让做检讨。”蒋明面无表情。

“你有那么长时间准备，最后成果就是那几句话？”王颂川难以置信地问到。

“嗯。”

蒋明语气不咸不淡，不轻不重，很有游侠风味。

三个人心思各异地回到原位，在最后一排站定的时候，蒋明听见郑遇轻笑了一声，少女的声音十分清脆，像冬日里摇晃的风铃。

“怎么，觉得我们有点丢人？”

他挑起眉峰。

郑遇摇头：“没有，只是感觉你们三个人可以一起上台，至少可以相互帮衬，我每次都只能一个人去。”

仿佛受了内伤，蒋明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他们三个人上台是要做检讨，三个志趣相投的小混混不期而遇的悲伤罢了！

郑大学霸，你每次一个人上台，是因为全校最牛逼的学生是你，只有你可以代表我们江市一中全体学生演讲，那是你无上地位的显示啊拜托！

如果是其他臭屁好学生说这话，例如许嘉淳那类，蒋明妥妥觉得是挑衅，早就一拳头上去让他回家找妈妈了。

但这是郑遇。

这就是一个头脑聪明无比但在某些方面有些迟钝的女孩。

蒋明知道她没有丝毫挑衅的意思。

但还是很想吐血！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真的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郑遇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

第二节课结束，这段时间是一个比较长的课间，足有二十分钟，有没来得及吃早饭的会下楼买点东西垫垫肚子，也有趴着睡觉的，楼道吵闹，甚至还有打乒乓球的。

郑遇从外面取好卷子回来，发现蒋明还趴在桌上睡觉，眉头蹙起，露出来的额头上似乎有点见红。

她把东西放到桌上，担心地叫了一声：“蒋明？”

对方果真半抬起头，眼皮垂着，脸色苍白，看上去身体不舒服的样子。

“怎么了？”

“有点发烧，”蒋明声音闷闷。

“会不会是伤口感染了？”郑遇心里一紧。

“应该不会。”

蒋明头实在疼，说着就要趴下继续睡。

“我会负责到底的，你别逞强。”

郑遇连忙出声。

蒋明：“？”

不是，这话听上去怎么这么奇怪？

“中午我带你去医院。”郑遇说。

蒋明倦倦地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中午不是你的学习时间吗？你有空？”

他下午每次回来都见郑遇趴桌上写卷子，看上去应该是一个中午都在做。

郑遇认真回答到：“不用，今天我要陪你去医院。”

“不会影响你学习？”蒋明声音懒散。

“不会，就算少做两张卷子我应该也还是第一，不影响的。”郑遇严肃地说。

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