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B市。

根据城市规划，北三环边上多为学校和住宅。就在车水马龙的三环主路边上，有一座三层的小楼。

这小楼原本是家饭店，倒闭后被人租下来改造成教室，经常有嘶哑或流畅的乐器声从窗户的缝隙里飘出来。

门口挂的牌子是“晓韵悠长音乐培训”，一家专门面向儿童音乐教育的培训机构。

在学校三楼最左侧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助理吴玲玲关上磨砂玻璃门，将隐隐约约的提琴声隔绝在门外。

“桑总，销售部和IT部一起评估了下，如果我们想打开二三线城市市场，最好引入这款叫做音乐大师的音乐培训软件，研发公司是飞云科技。”

“飞云科技？”简单的白色办公桌后，桑晓抬起头，纤眉微拧。

这个“飞云科技”她听说过，成立仅仅四年就异军突起，成为国内屈指可数的科技公司，听说两年前还成功上市了。

“嗯，”吴玲玲看了眼文件上的财务估算，说：“软件应用之后，可以将成本降低百分之三十，这样我们就可以招收更多的学员。”

桑晓颔首：“那就它吧。”

“只是，”吴玲玲有些为难：“这款软件价格超出我们预算太多，飞云科技不肯降价，几个部门老总商议了一下，都觉得这次可能要桑总您亲自出马。”

桑晓抬眼：“什么意思？”

吴玲玲从眼镜后面看向这个美丽的女人——明明坐拥美貌，却偏偏又被赋予了才华。她扶了下眼镜，说：“桑总您大提琴技术享誉国际，前阵子还拿了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大奖。这毕竟是一款音乐相关的软件，如果您以著名大提琴演奏家的身份亲自去商谈，或许有转机。”

“可以，”桑晓果断道：“你去联系吧。”

吴玲玲点头，又从抱着的文件夹里拿出一叠邀请函，都是电视台、剧院或弦乐团的演出邀请。

桑晓抬起细白的手指，皱着眉在里面挑挑拣拣，像菜市场挑白菜一样挑了一张出来递给吴玲玲。

公益慈善演出邀请函。这种公益慈善演出没有高额的出场费，算上礼服、车马甚至还得倒贴。眼下公司财务紧张，每一笔支出都要计算。

吴玲玲接过，不确定问：“别的不去吗？”

桑晓摇头，拿起没看完的乐谱：“孙姐还没回来，我没时间。”

吴玲玲懂了：“要不您把糖豆带来吧，我们几个轮流帮您带。”

桑晓灿然一笑：“不用了，他太调皮，来了我们所有人都别想工作。”

一想到那个场面，吴玲玲无奈地笑着退出办公室。

桑晓低头继续工作。

明媚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女人明媚秀丽的侧脸，也照着这个城市的其它角落。

沿着北三环向东，离晓韵培训大概二十公里的CBD，有一座高耸如云的写字楼。

顶层29楼是董事长和秘书部的专用办公楼层。装修气派，光线明亮，透过窗户几乎可以看见整个城市风景。

宽大的暗红色办公桌后，唐礼昀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看着眼前的女秘书，微微掀起的眼眸凉薄又带着难以言说的压迫感。

女秘书难堪的咬着嘴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唐总，我就是想这些资料您在家看会比较方便，所以才……”

“一会儿去人力资源部结算工资，”唐礼昀耐心耗尽，直接打断：“明天不用来了。”

“唐总……”女秘书顿时红了眼睛。

唐礼昀已经低下头，提笔继续签字。

女秘书哭着跑了出去。

董事长办公室外，秘书部的几个人互看一眼，又各自工作。一个正巧从楼下上来送文件的女同事见状，悄悄问一位跟她相熟的董秘。

“唐总为什么辞退秦秘书啊，她不是刚调过来的吗？”

“你不知道，唐总从不让人去他家，可她偏偏不信邪跑去了唐总家。”

女同事惊讶地张大嘴巴，过了一会儿才问：“可秦秘书，不是人力资源部苏总推荐来的吗？”

“那有什么用，连张苏总自己都进不去唐总家……”年长的董秘摇头叹气：“这秦秘书，事先都提醒过她的，她看唐总一直对她和颜悦色，就以为自己和别人不同可以一步登天了呢。”

女同事若有所思点点头，又问：“那唐总为什么不让别人去他家？”

这位董秘虽然跟唐礼昀共事四年，但也不清楚，只耸了耸肩，说：“可能像他们这样的人，总有点儿咱们普通人理解不了的嗜好吧。”

说完，几个听见这段对话的同事整齐的点头，深以为然。

关于秦秘书被辞一事，不到一个小时就传到了楼下的张泰北和苏启明耳朵里。

张泰北在上29楼的电梯里遇上苏启明，不由得揶揄：“你哪儿搞的秘书？这点规矩都不懂？”

苏启明也没办法，连连叹气。

老婆Lina说唐礼昀缺个生活秘书，硬是让他把表小姨子给安排了进来。

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张泰北一看苏启明无奈的表情就猜得七七八八，说：“你们两口子，早晚得走一个！”

“呸呸，”苏启明白了张泰北一眼：“什么乌鸦嘴！”

说完神色戚戚。

要真是这样，他肯定没办法和老婆抢，走的八成是他自己。

电梯门开，张泰北看好戏地赠送了句：“好自为之！”

两人同去董事长办公室汇报工作。

唐礼昀仔细看了收集来的晓韵培训公司资料，然后朝桌子上一扔，身体后仰，脸色凝固。

“她以为开培训机构就是搞慈善吗？再这么胡来早晚把自己赔进去！”

张泰北小心观察着唐礼昀脸色，继续说：“他们现在想跟我们商谈价格，问你的时间，他们总经理要亲自来拜访。”

唐礼昀回过神来：“我很忙，不见。”

苏启明和张泰北面面相觑。

张泰北极度无语，心说这不是你前几天让我放出风，说如果他们总经理亲自来商谈，价格或许有斡旋空间么！

苏启明也知道这事，张了张嘴，想劝，欲言又止。

这些年唐礼昀的痛苦别人不知道，他最了解。为了找桑晓，他果断辞去如日中天的投行职务，几乎跑遍了整个欧洲。

那时候的他铁了心要找到桑晓，像头疯牛一样谁劝都没用，直到把仅剩的积蓄花得一干二净。

最落魄的时候，他生着病在异国他乡露宿街头。要不是被一个昔日同学无意中看到，都不知道他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德行。

也许是被逼无奈，也许是终于想通了。回国后他白手起家创建这个公司，又把他们这些同学哥们聚在一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吃过多少苦和累，被人看见的都只是冰山一角，到底有多苦多累，只有他自己知道。

想想这些年的不易，苏启明实在不知道如何劝起，最后只无奈说：“行，你想好就行。”

两人走后，办公室里只剩下唐礼昀一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落地窗外的浮云久久未动。

五年了，晓晓。

你终于肯回来了。

-

这几日，桑晓研究了“音乐大师”的各项功能，特别是“名师陪练功能”，只要开着软件，输入曲谱，软件能够自动指出练习者的错误位置，并演示正确音高、节奏、指法和功法。

就好像真的有老师在身边指导一样。

如果她小时候能有这么贴心的软件也不至于走那么多弯路。

只是功能好，价格也好。

飞云公司坚持不肯让步，还几次拒绝商谈，桑晓没办法只能亲自找上门来。

她和助手吴玲玲在高二十九层的写字楼下面等了许久，前台小姑娘一直礼貌地解释现在高层领导们都在开一个重要会，不方便会客。

桑晓只得展示诚意。

如果他们愿意坐下来商谈，新产品发布会上她可以现场表演。

前台小姑娘再次传达后，终于有个穿着一身西装，看着又飒又干练的姑娘下来接她们。

电梯在28楼停下，桑晓跟着这位李秘书沿着长廊往里走。长廊两侧挂着各种logo，据李秘书介绍，这些都是公司开发出来的产品logo。

桑晓依次看过去，忽然驻足，停在一款黑白logo前面。

这logo的设计整体来看就像是一副简笔画，寥寥几笔线条，勾勒出一个大致轮廓，细看好像一个女孩儿在低头调音。

“这就是我们公司最新开发的音乐大师软件，”小姑娘温柔介绍着：“是我们董事长亲自设计的logo，据说灵感来自一个拉大提琴的女孩儿。”

桑晓听完，又上前几步仔细端详。

之前试用软件时并没注意到这logo，如今再看这低头调音的画面十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慢慢的，线条勾勒出的意境与脑海中的某些画面融合，蓦地勾起一场摧枯拉朽的回忆。

“桑总？”吴玲玲见桑晓出神，在身后小声提醒，“咱们得抓紧时间了。”

桑晓回过神，摇摇头，暗笑自己想太多。

怎么可能？

世界这么大，两个人偶遇的概率那么小。更何况他们已经偶遇过两次，第三次的概率几乎为零。

她和他，早已没有可能。

桑晓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红色的细高跟搭配着高级的黑色连衣裙，大概高跟鞋声音太有节奏，所过之处吸引了无数人侧头看来。

还有人拿出手机拍照。

桑晓淡定从容，这么多年她已习惯了被人注视。

拐过长长的楼道，一个身高腿长、彬彬有礼的男士站在会议室门口。桑晓仔细看了两眼，挪开视线，又看了两眼，愣住。

男人率先开口，礼貌又客气：“桑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看来没看错，桑晓惊魂未定：“张泰北，你怎么在这儿？”

想了想又问：“你跳槽了？”

张泰北抬手扶了一下金丝框眼睛，微微一笑，伸手推开了会议室门。

“桑小姐，请。”

红色的双开木门缓缓打开，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里，入目是一张硕大狭长的椭圆形会议桌，中间摆放着盛开的鲜花。

椭圆长桌两边，各坐着十来个人，西装革履，气质卓然。

桑晓依次看过去，忽然愣住。

苏启明、卓文远、Lina，加上站着的张泰北，都是熟人。

“桑晓，你来了。”见桑晓发愣，苏启明温和地打了声招呼，转头看向窗边：“唐总，他们到了。”

顺着苏启明的目光，桑晓终于看到落地窗边长身而立的男人。

听见声音，男人转过身，阳光从他削薄笔挺的肩头直射而来，明亮的刺眼。

桑晓恍了恍神，只觉眼前一道白光乍现，像被高强度的闪光灯闪晃过一般。

一瞬间，满是空白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再微小的概率也不是零，再微小的概率也有发生的可能。

一切太过猝不及防，毫无心理准备的桑晓觉得自己今天运气似乎不太好，脸色惨白地说了句：“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开会了。”

然后扭头就走。

“你不是坚持要上来吗？怎么，”身后，低沉冷冽的声音响起：“心虚了？”

音色和记忆中一样好听。

口吻和记忆中一样嘲讽。

桑晓身形晃了晃，假装没听见，抬脚继续要走。

“桑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男人清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桑晓停住脚步，垂眸笑了笑，回身，与唐礼昀对视。

她微微昂着脖颈，面容娇媚，眉眼精致，鼻梁高挺，红唇靓丽，亭亭地往那一站，自有一种脱胎换骨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