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之后，唐礼昀傻了。

一个陌生女孩。

根本不是桑晓！

“唐昀哥？”看到男人一点点冷却的笑脸，符静没有多少惊讶，率先开口说：“我叫符静,是晓晓姐的妹妹。”

唐礼昀怔了怔，低声喃喃：“妹妹？”

她哪儿来的妹妹？

看出唐礼昀的疑惑，符静微微一笑，把他让进屋来。

两个小时，唐礼昀安静地坐在桑晓家的灰色布艺老沙发上，听符静慢慢说着故事。

一直埋在心底的疑惑终于全部解开。

原来符静拿到从德国寄来的钥匙后就住了进来。收拾房子时，发现了桑晓爸爸留下来的资料。那些资料就摆在客厅中间，就像等着她去揭开似的。

这才知道砸死她亲生父母的豆腐渣工程是桑晓妈妈审批的。

桑晓爸爸留下的资料非常全面，她凭着一点点检察官的直觉，仔仔细细地梳理这些资料，然后发现了武明华贪污受贿的证据。

二十多年前，武明华在银行负责批贷业务，收了一家建筑材料供应商的巨额好处费，只有使用这家供应商的材料才给批贷。后来这家材料供应商发展壮大，武明华还违反银行规定入了股。

至于挪用公款，是在调查武明华贪污受贿的时候发现的。

“在你举报武明华之前，桑晓知道这些事吗？”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符静如实回答。

“我理解你为父母伸冤的诉求，可是你为什么要用桑晓的名义去举报，这么做……不觉得对不起桑晓吗？”

符静沉默了。

过了许久，才尴尬地扯了下嘴角。

“那栋大楼坍塌葬送了二十三条性命，二十年来这些人的父母、妻子、儿女一直在四处奔波告状，可哪有过一次成功？”

“我之前也为自己父母申冤写过无数次信，全部石沉大海没有一点浪花，我也是不得已，用‘桑梓女儿’的名义就是希望能够引起一个有良知的人哪怕一点点的重视，而且别人不知道，但我的确是把桑爸爸当成我亲爸爸的，不算冒名顶替。”

“我知道我对不起晓晓姐，可那么多家庭的破碎，我和弟弟那么痛苦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又有谁能弥补，想到这些，我觉得值得。”

唐礼昀听着，不置可否。

“你知道吗？我本来也没勇气，是桑爸爸和晓晓姐给我的勇气。”

唐礼昀微微讶异。

符静白净的脸轻笑了一下：“桑爸爸辛辛苦苦收集的这么完整的证据，晓晓姐特意从Z市飞回来辛苦保留的这些证据，不就是让这些废纸有朝一日发挥他们的作用吗？”

“还有桑爸爸日记本里的那些只言片语，我猜测他在车祸离世之前，就已经打算举报武明华了。”

唐礼昀忽然想起上午在看守所里武明华说的一句话——

她和她那个死鬼爸爸一样，连自己的亲妈、亲老婆都害，你还指望她爱你吗？

原本以为这只是武明华发疯的一句气话，反倒印证了当时桑晓爸爸的确打算举报武明华一事，似乎……还被武明华察觉了。

“还有一件事，”符静说：“那年大雨，夺走桑爸爸性命的那座豆腐渣大桥，也是武明华审批同意的。”

唐礼昀一惊，不知该说什么好。

“也许桑爸爸后来资助我们姐弟是为了赎罪，但那个时候，我们是真的把他当爸爸。晓晓姐永远不可能举报她妈妈，为两个爸爸讨回公道的事只能我来做，也算是了却了一桩桑爸爸生前的遗愿吧。”

她把茶几上的资料朝唐礼昀那边轻推过去：“这些资料我特意复印留了一份，你看了就明白了。”

唐礼昀低头扫了一眼，并不打算细看，却在一张文件审批表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连忙拿起来，看了几眼后又迅速翻了一下别的资料，最后连手指头都在发抖。

符静发现了唐礼昀的异常，惊异地询问：“唐昀哥，怎么了？”

暖气充足的房间里，唐礼昀忽然打了一个冷颤，汗毛直立，脊背发凉。

“唐昀哥，”看着唐礼昀骤然苍白的脸色，符静关心问：“你是哪儿不舒服吗？”

唐礼昀静默了半晌，微微转过头去，眼神荒芜如无人旷野。

他指着审批表上项目承包人后的名字，声音苍凉：“这个人，是我的亲生父亲。”

符静倒吸一口气，震惊得无以复加。

太过巧合，巧合的荒诞。

一时间两个人都无法消化这样荒谬的事实，像被冻住一样，一动不动坐了好久。

“也许，也许……只是同名同姓呢？”符静还是不敢相信。

“姓名、家庭住址一模一样，就是我父亲。”

唐礼昀那时候已经7岁上小学一年级了，就算别的记不住，家庭住址还是能记住的。那个曾经温馨，后来被烧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的家，他永远记得。

也就是那时候，那些受害者家属不分青红皂白要求他爸妈赔钱偿命，天天到他家里打杂闹事，他父母受不了压力就在家里点燃了煤气。

等他放学回家的时候，家里已经是一片火海。

符静父母、他的父母、桑晓爸爸都因为这些豆腐渣工程死了，而那个女人还好好的活着。

唐昀苦笑。

世事无常，纷葛纠缠已分不出对错。

可他没有错，桑晓没有错。他们不该为这件事买单。他们的爱情更加不该。

唐礼昀内心很乱，稳定了情绪后问：“你觉得这些事情，桑晓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符静也不确定，分析说：“桑爸爸出事那年晓晓姐刚好考上大学，她一直在外地上学、打工、后来又在外地工作，满打满算也没回来过几次。”

唐礼昀心中稍安，又问：“你知道桑晓在哪儿吗？”

符静讶异了一秒，疑惑反问：“她不是在汉堡吗？”

唐礼昀没再多问。

看来符静也不知道。

“哦，对了。”符静突然想起一事，起身从卧室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晓晓姐说你来这儿的时候，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上午刚刚寄到，下午你就来了。”

唐礼昀接过来，一眼就认出这是大三留学时，特意给桑晓留下的那台MAC笔记本。

这么多年了，竟然还能开机，看来是一直有好好维护。

屏幕亮了，他习惯性地敲下密码——

LoveSongxiao

这个密码他用了许多年，早就习以为常。当时他出国匆忙忘了更改密码，想起来时人已经到了新加坡。

原本想告诉桑晓去苏启明那里取电脑，又因为这个密码迟迟说不出口。

希望她知道，又怕她知道。

如今再看，那时候的她早就破译了自己心意，只是一直装作不知道。

电脑桌面上还保留着他特意为桑晓编的程序——for you。

这程序可以统点击次数，点击次数频繁的说明桑晓反复看过，是她的难点。他就会把这段难点再补充细化。

后来有一次，他深夜睡意难挡，在补充注释时不小心敲进去了一句与课业无关的话，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提交了上去，而且显示已被阅读。

桑晓，晚安。

他看着随心敲出的四个字，还有又增加了一个的点击次数，沉默了。

半晌之后，他关掉程序介面，卸载。

从此用不上了。

他知道桑晓不会再打开了。

如今再次看见这个程序，唐礼昀的思绪一下子飘远。符静起身给他凉掉的杯子里续热水，唐礼昀才又回过神来。

桌面上还有一个文档，标题是“for Tang liyun”。

唐礼昀打开，只看了一眼，就猛地合上笔记本。

“嘭”地一声。

吓了符静一跳，倒水的手一抖，水就洒了出来。

唐礼昀慌忙拿起笔记本，紧张地上下左右的检查笔记本，好在没有沾上水。

他重重松了一口气，陷坐在沙发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笔记本，漆黑的眼睛好像幽深的竹林下了一场沥沥秋雨。

符静从没有看过这么悲伤的眼睛，难以形容，只是见了心疼。

她不敢问，也不敢走开。

阳光细暖，她却好像陪着他一起走过长长的竹林，被淋得体无完肤。

许久之后，唐礼昀才落寞开口。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唐礼昀从桑晓家老房子出来的时候，天色已黑，倦鸟归巢。

这一天玄之又玄。

上午，刚刚得知他爱了许久的女孩儿也一样爱着他，下午，他就要失去她了。

风声萧啸穿透树冠与衣衫，如凄如厉。

唐昀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

错得一踏糊涂。

他不该把桑晓一个人留在德国，不该一而再再而三的由着她，他该把她强硬地留在身边，一步都不准她离开。

风停，满街的杨树停止动摇。岁月悠长，如何可抵衣衫单薄？

晚上，唐礼昀把电脑里每一个硬盘每一个文件都翻了一遍，干干净净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如果是发邮件，他还可以根据IP地址反推回去。

果然是计算机毕业的高材生。

果然是她一贯的风格，从不给他留一点念想。

桑晓在信里说，她早在大学时就看过这些资料，也曾多次劝说武明华放弃现有的功名利禄。虽然桑晓在信里没提劝说的细节，但唐礼昀猜得到这过程一定不会很平坦。

桑晓一直犹豫着、痛苦着。

她深爱自己的爸爸，又做不到去举报自己的妈妈。

在德国寄出钥匙的那一刻，她告诉自己把这件事交给上帝决定。

但其实她内心十分清楚，乱成一团的房子符静一定会收拾，也清楚心思细腻的符静一定会发现端倪。

所以，是她放任了这件事情的发生。

至于牵连至唐锦宏，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知道以后，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了。

后来，她从胡悠悠嘴里知道了唐礼昀不是唐锦宏亲生儿子，她早把那些资料看过无数遍，在听到他亲生父亲名字的那一刻，也就知道了唐礼昀生父就是那个项目的承包人。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武明华是她的母亲，可那么多受害人也是别人的父亲母亲。她不后悔自己做的一切，唯独愧对唐礼昀。

在信的最后一段，桑晓只写了几句话——

我把妈妈赔给符静，把自己赔给你。

记得你曾经说过，你从小就希望有个妈妈，我妈妈害得你没了父母，现在我又害得了你再一次没了父母。

离开你，是我对自己的惩罚。

对不起。

信的最后几句，一句比一句狠，如长刀□□一起割着唐礼昀心脏。

他坐在酒店爬满霜花的窗前，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桑晓第一次来他家过年时的对话——

“我妈好像挺喜欢你的，我看你好像也挺高兴？”

那时候唐礼昀还在和她赌气，随口答了句：“我从小就希望有个妈妈，现在有了，当然高兴。”

早知今日，他当时就不该说这句话！

忽然想起武明华那句恶毒的诅咒——你们不会幸福的！

难道真要应了那句诅咒？

不会的。

不会的！

他们一定会幸福！

只是这一次，他要亲手把幸福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