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环边上有一处公园，花木掩映、树叶繁茂。
因为不要门票，工作日中午附近的白领都到这儿消遣，随处可见遛弯聊天的人。
周六的情况正好相反，整个公园都安静无人。桑晓就是知道这点，和符成约在了这个公园见面。
符成在一家银行科技部工作，了解科技前沿技术，桑晓把苏启明发给她的一叠材料拿给符成看。
符成翻了翻，说：“这些都是内部核心资料，按说属于商业秘密，苏启明为什么把这个给你？”
桑晓也问过这个问题。
当时苏启明的回答是：“我快被唐礼昀折腾死了，你就当帮帮我的忙，快把这妖孽收了吧。”
不过这话不能和符成说。
她默了默，胡诌了一句：“大概是正义吧，毕竟我们这个是教书育人的教育行业，和他们也不存在竞争关系。”
符成看着桑晓的脸色，没再深问。
“按这个材料上的测评数据来看，他们的软件确实安全可靠，光这个后期维护就能节省一大笔费用。相当于你把钱花到了前面，后面只会又省心省力。”
桑晓看了看沉下来的天色，叹了口没什么用的气。
有些事情她也知道，可就是下不了决心。这些天，只要想起那天在唐礼昀办公室，Lina坐在他身上热吻的情形，心脏就憋闷地喘不过气。
好像，急需一场大雨来冲刷这个世界。
“晓晓姐，你要想好了，如果你签了这个合同……”
桑晓打断：“我知道。”
就等于再一次和唐礼昀绑在了一起，以合作伙伴的名义。
上一次是兄妹。
像是洞悉了桑晓的苦闷，阴沉的天空适时地掉起了雨点，不大，也不小。
桑晓公司就在附近，也没着急，只是把材料重新收回包里。雨点滴到白纸上，瞬间洇湿了页面，符成见状脱下衬衫，帮她和材料挡雨。
桑晓抬头，感谢一笑。
两个人忙着收东西，没注意到掩映的树木之后，早停着一辆黑色的宾利。
桑晓在男人衣衫之下微笑的一幕刚好被车内之人看到。
张泰北收回视线，听着后座糖纸剥落的声响，默默为公园里的女孩儿祈祷。
后座的黑色皮椅上，凌散着七八片撕开的巧克力包装。唐礼昀板着脸，骨节分明的手指又往嘴里扔了一整块巧克力。
巧克力碎裂的声音大得前排的张泰北和司机都听到了。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神色戚戚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就怕池鱼遭殃。
“给晓韵打电话，”后面的唐礼昀忽然开口：“就说我现在有时间了。”
“现……在？”张泰北转身，看着面色阴沉的男人愣了愣，硬是没敢提醒今天是周六。
“嗯，现在，地点……就在晓韵吧。”
张泰北无奈，只得掏出打电话，过了一会儿捂着电话，回头请示：“那边说今天人都不在，问能不能改到周一？”
唐礼昀的目光透出车窗，落到公园里并肩同行的二人身上。
“周一没空，”他果断拒绝，想了想又追加了句：“商谈顺利的话今天就可以签约。”
张泰北：“……”
您周一有没有空我还不清楚？
以他看全飞云就属这位最闲了！
大周末的别人要么加班要么约会，他拉着他们来这边跟一群体院的大学生打球，结果自己还不上场。
张泰北一边默默吐槽自己老板，一边公事公办地睁眼说瞎话：“唐总后面的schedule都排满了，今天是因为临时取消了一个活动才空出来的时间……”
-
桑晓这边正和符成一起往公园外走，突然接到了吴玲玲电话。
她原本还犹豫，一听说今天有可能签约又动了心。
早一天签约，那些小县城的孩子就能早一天享受城里也有的教育资源。可今天周末，她看了眼时间，马上要去接糖豆画画培训班下课。
符成看她为难，说：“一会儿我去接糖豆，正好也想他了。”
“你晚上不是还要赶飞机吗？”
“没事，来得及。”
桑晓想了想，说：“那你接了糖豆送到我公司，我安排人带糖豆，这样就不会耽误你出差了。”
符成点头。
今天能签约就像一块巨大的馅饼，桑晓一咬牙把能叫的人全叫回来加班。半个小时后，音乐学校严阵以待，俨如大敌当前。
一切刚准备就绪，唐礼昀穿着一套POLO衫加休闲裤踏进了玻璃大门。
见学校三层办公区的走廊里站满了带工牌的工作人员，还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们周末都不放假么？”
吴玲玲表面讨好的笑着，心里暗想：还不是拜您所赐!
走廊尽头，桑晓看见唐礼昀一个人穿着休闲T恤走上楼梯时，气得脑袋嗡嗡直响。
“你是来签约的？”她还带着一丝希冀。
他耸耸肩，“怎么，我不够资格？”
“唐总要是缺少西装，我可以免费提供。”
她转身进了办公室，唐礼昀也跟了进去。他随意看了一圈，在办公桌前的转椅坐下，接着翘起了二郎腿。
桑晓朝吴玲玲使了个眼神，示意后面临阵以待的人解散。以她对他的了解，今天是不可能签约了。
她抬手，给他倒了杯茶水。
茶叶翻腾间，他抬眼。
“桑总免费提供的东西，还真不少。”他眼神戏谑，意有所指。
“但我不随便。”她回呛。
唐礼昀神色不动，仿佛被怼的人不是他，修长的手轻点桌面，“好，那我就听听你的不随便。”
男人眼里的轻漫毫不掩饰，桑晓暗叹上当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也不知道他今天突然来这到底做什么。不管干什么，现在只能静观其变了。
“我们的目标是二三线城市，那里也有许多有天赋的孩子，”桑晓打算言归正传，拉回话题：“但他们得不到正规的音乐教育，老师也不够专业，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全市只有一家音乐机构，师资力量薄弱，就算喜欢大提琴也找不到老师。”
“嗯，这跟我有关系吗？”
“你想想那些孩子，要是你自己的孩子……”桑晓突然停住。
要是他知道他真的有个孩子，会怎么样？也会这么漫不经心地的不屑一顾吗？
正在打量桌上兰花的唐礼昀因为她的突然停顿移过视线，桑晓心脏一缩，莫名的紧张起来。
好像，考试作弊被老师抓了个正着。
桑晓轻咳一声，继续说：“要是你见过那些孩子渴望好奇的眼神，怎么能忍心？”
“你对他们倒是慈悲，”唐礼昀盯着桑晓，嘴角尽显嘲讽，“但凡你当初对我有一点儿慈悲之心，我这五年也不至于过得……”
他咬了咬牙，把后面的话吞进肚子里。
桑晓愣住。
她知道他一定会找她，也知道这过程注定心酸，可没想到会持续这么久。
解释也是徒劳，她讷讷说：“对不起。”
“我来不是为了听这三个字的。”
“……那你想听什么？”
“你当初，”他目光沉沉，一眨不眨地看着桑晓，不放过她脸上任何可能的表情，问：“为什么要离开我？”
尽管心里已是惊涛骇浪，桑晓仍然克制着表情：“我认为我当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就那么一封信，就能劝退我？”唐礼昀顿了顿，眸色又沉了两分：“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这声质问声音不大，却像从深渊里发出的怒吼，响天动地，回声不绝。
桑晓就像站在深渊旁边，被震得心脏猛地皱缩，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只要你告诉我，桑晓……我今天、现在、立刻就可以签约。”
桑晓一动不动。
当他是什么？
无论在外人面前她和他是什么关系，在她的心里他就悬崖边的一双手，暗夜里的一束光。
他就是她的救赎！
可是他们不可能，他们之间不会有未来。
桑晓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复又抬起。
“唐总，我们都是成年人，不要把感情和公事混为一谈。”
唐礼昀点点头：“不说是吧？”
桑晓保持沉默。
久久的沉默。
在并不宽敞的办公室里逼仄而压抑。
每次她坚持的时候，他都会放软，包容她，迁就她。
可这一次，她看见了他眼中的愤怒和坚决，似乎下一秒就要与她同归于尽。
桑晓终于撑不住了，垂下眼眸：“你冷静一点儿。”
“可是为什么？”唐礼昀不理解，五年来无论多少次复盘那段过往，始终不能理解：“又不是你的错，举报信也不是你写的！”
“有区别吗？”她答：“让符静住进老房子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做了那些事的人咎由自取！”
“可她是我妈！”桑晓痛苦地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就再即将跌落出来的时候被她用手背利落擦去。
唐礼昀眼神软了下去，但并未就此放过。
“所以你就事事都听她的，哪怕是错的？”
“我妈以前总说我和我爸是白眼狼，她说得没错。她养大了我，我害了她。我长这么大从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既然她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干脆随了她的愿，就算是我做女儿对她尽的最后一点儿孝道。”
“你怎么能把所有事情混在一起？”唐礼昀觉得荒谬：“你离开我，就是因为她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不止是这个，”哭过之后，桑晓心里反倒平静了下来：“离开你，也是我对自己的惩罚。”
“那你考虑我了吗？”
桑晓点头：“我妈害得你家破人亡，我这么做也免得你在爱情和仇恨之间为难。”
“你替我做了所有决定，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没有思想的木头人，什么都听你摆布吗？”
桑晓直视过去，反问：“那你要怎么选？”
“你根本没给我选择的机会！”
说了这么多，他依然不理解，字字句句里只有控诉，桑晓突然觉得脱力。
“两边都是最爱的人，无论做哪种选择都一样的痛不欲生，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想起来就胸口就跟疯了一样的疼。那些辗转难眠的深夜更是每一秒都能将人撒裂，这种滋味我尝了七年，我比谁都清楚，如果我当时没有离开，我给你机会选择，不过是让你把这些痛苦再尝一遍。可是结果……唐礼昀，你敢拍着胸脯说会选择我吗？”
一大段话说完，桑晓胸口起伏，身体忍不住发抖。
唐礼昀终于不再咄咄逼人，森冷的眸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起身就走。
高大的背影瞬间消失在玻璃门外。
男人的脚步声一点点消失，桑晓像失了魂似的怔怔望着落空的椅子。
他炽烈而汹涌的爱意曾是那些灰暗日子里唯一的光。可他越是光亮，就越让她觉得自己阴暗、卑劣、自私、懦弱，不配与他站在一起。
只是这些，她说不出口。
桌上的兰花草长得茂盛，因为被他注视过也似乎有了特殊的意义。桑晓一动不动地盯着，直到吴玲玲惊慌失措地跑进来。
“不好了！糖豆把自己反锁到男厕所里了！”
桑晓一惊，“嗖”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叫物业了吗？”她还能稳得住，边急走边问，六寸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咚咚作响。
“叫了，今天周末，物业值班的是个小姑娘，她正在喊人过来，估计得需要一些时间。”吴玲玲怕桑晓着急，把至少一个小时说得委婉了些。
“糖豆受伤了吗？”
“不清楚，他一直在哭，谁问都不说话，大喊着要找妈妈。”
桑晓心揪了起来，脚下飞快。
只是碍事的高跟鞋跑不快，转弯的时候还差点摔了一跤，幸亏扶住了转角处一颗高大的景观树。
一楼，通往洗手间的过道里围了好几个来上琴课的孩子和老师，见桑晓过来，纷纷避让。
桑晓一路小跑，扶着墙壁转弯。刚转过去，看到过道另一侧，脚步猛地停住。
七八米长的过道，正对着她的另一端是男女公用的洗手池，一面硕大的镜子挂在洗手池墙壁上。
镜子里，小小的糖豆被一个颀长伟岸的男人抱在怀里，而这个男人正是十分钟前从她办公室里走出来的——
唐礼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