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云忽开日渐出,太阳洒下璀璨的光线。
城南十多里外有天横山脉支脉,高山姿态万千,流水跌宕曲折,在当地颇有名气。
陈述等人动身前去爬山,留陈鸿在客栈闭门不出。
天然形成的山脉总是难爬一些,三人没有带随行仆从,一路看着风景沿着石堆战战兢兢的往上爬。
连绵不断的山脉令人惊叹,其间汇入水系清澈见底,顺着山间的罅隙走过,远远瞧见山上的炊烟。
坎坷山上竟还有人家。
陈述撕开衣服布料在胳膊的划伤处缠了几圈,兴致勃勃的盯着前方的高峰。
“不如登山借住一夜,明日起身看日出如何?”
“好啊。”
雾凇两人身上的衣服也好不到哪里去,山中灌木乱石交错,一不留神身上便留下一道划痕。
傍晚停在山涧处休息片刻,乱石堆中一条匍匐前进的长蛇吐出蛇信子细细簌簌的爬过来。
那蛇身最粗处足足有双臂叠加那么粗,体长将近三米。
陈述正要说绕开它换个地方休息,却见雾凇眸光一闪上前一把扼住了蛇头提了起来。
饶是前世见多识广的陈述也被她的动作惊了一跳。
回头看向疏尘气定神闲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除却身上衣衫几道划痕根本看不出丝毫狼狈。
合着只有他自己发怵是吧?
雾凇扼着蛇看了又看,语调含糊。
“没毒。”
陈述总觉得从她的嗓音里听出两分失落。
转而又觉得不可能。
雾凇后退一步扬手就把那条蛇甩了出去,而且抛的距离还不近。
陈述闭了闭眼,觉得自己的手臂上的肌肉隐隐发酸。
西沉的太阳洒下余晖,壮丽与空寂完美的融合,山间景象美的如同一副画一样不真实。
喝了点清澈见底的山泉水,三人休息够了继续往山腰处炊烟人家的位置去。
岩石砖块垒成的阶梯与房舍,不远处一块围着篱笆的不规则田畦。
天黑之前终于来到地方,房舍小门紧闭,从门缝窥看绿篱茂盛,院中无人。
叩门半晌无人应声,在三人正要放弃时从里面走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
陈述上前询问:“婆婆,这里可能借住?”
老妪面中皱纹遍布,罕见的灰蓝色眼睛犹如一汪蒙着薄雾的泉水,不过说的话颇有些不近人情。
“我这里不借住,你们下山吧。”
雾凇换了一副诚恳的模样巴巴的推开他走到前头。
“阿婆,我们出来游玩太过尽兴耽搁了下山,行行好让我们住上两天,明个儿我们打几只山鸡回报您!”
陈述是真没想到她还能有这一面,见阿婆神情有软化的迹象把疏尘也拉了过来。
不知所云的疏尘在陈述眼神暗示下对着阿婆眨了眨眼。
老妪扶住门错开身子,蹙着眉头眼皮松拉的覆盖住了点眼球上部,神色不耐。
“进来吧。”
陈述以为此事还有的磨,竟解决的这么快。
想来遇见了个面冷心热的婆婆。
未眠的鸭子听见人声嘎嘎的叫嚷,空寂的山间多了两分人气。
条件有限只一间空着的屋子能住人,阿婆默不作声的在自己的房间挂了个帘子给雾凇腾出一个小隔间睡觉。
另一个屋子里陈述看着这个过于狭窄的床陷入沉思。
怎么睡才能使这个床做到空间利用最大化。
不过他没想出个所以然,疏尘已经换好衣服将短刀放置在床头准备睡了。
山上夜风将窗纸吹的沙沙作响,床头碗中的灯油散发一股刺鼻的味道。
陈述没有立刻躺下,掀了被边侧坐在床边上。
疏尘盯着他没有动作,陈述回望向他笑了笑。
“看着我做什么?”
疏尘音色平淡,“你不睡吗。”
“不是很困,你可以先睡。”说罢,抬手两手一捻将灯掐灭了。
黑暗中疏尘安静了一会,而后细细簌簌坐了起来。
“我陪你聊天。”
“躺着不也能聊吗?”
“哦。”他又躺了回去。
陈述的轻笑在夜里显得过于清晰,嗓音里的轻快几乎要溢出来。
“你平时都这样吗?”
“什么样。”
他换了个问法,“你对朋友都这么不设防吗?”
“不设防是什么样。”
陈述又笑。
“就是很乖,我觉得你很乖。”
“不是。”
“不是‘都这样’还是不是‘很乖’”
“都是。”
陈述莫名有点愉快。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还记得上次在庄子望月阁上我说的话吗?”
疏尘想了一下才回,“秘密。”
“猜对了。”
“你有秘密。”
“不是我,是你。我先前发现了你的秘密,或许我应该告诉你。”
陈述觉得既然摆在明面上就该诚恳些,起身把灯重新燃了起来。
疏尘此时坐了起来,低着头任发丝垂落在身前,看不清低垂的那张脸现在是什么情绪。
陈述走到床边用手撑着床面弯腰看着他。
“难道我不该说。”
疏尘缓缓将头抬起来。
“你知道就该说。”那双本就冷淡的眼睛平添两分执拗。
陈述本想说些什么挽回,见他非要自己说出来才罢休的神色有些无奈。
陈述指了指头。
“你似乎有些迟钝,是生来就有的缺陷吗。”
疏尘突然变换了动作,伸手以极快的动作一把将短刀抽出,下一秒已经架到他脖子上。
冰凉的刀刃与颈间肌肤相触,在沉默中掷地有声。
陈述面色不惊,反倒往前倾对着他牵起嘴角。
刚还说乖现在就拔刀了,这算是反差吗。
“你要杀我吗?”
颈间划过刀刃割破表皮流出丝丝鲜血,两人对视良久。
陈述从他眼中窥见悲伤,难忍轻叹。
风声与烛光厮磨,疏尘终于低声开口。
“你会死吗。”
这个反问太怪。
陈述向来猜不透他的脑回路,一时间竟生出生死别离的错觉。
故意似的把头歪到刀刃这边,没触到被疏尘收了回去。
他不免调侃,“你如果杀我的话当然会死。”
疏尘垂着脸沉默了好久,垂在肩后的发顺着肩膀滑落在身前盖住了半张脸。
陈述往前凑了凑,撩起他垂落的一缕发。
“为什么会想到杀我呢。”
疏尘抬起眼如是回答。
“阿娘说这世上除了雾凇,任何人知道这件事都要杀掉。”
这哪里来的活阎王。
陈述可没什么心思教导他,而是问:“那为什么又不杀我呢?”
“不能。”
陈述面露古怪。
不能。
不可以还是不忍心?或者两者都有?
灼然的目光在灯光映射下闪着光亮,好似能上演冬雪化水。
陈述看着他还未收回的刀倒是很精巧。
“这刀倒是不错,有名字吗?”
“未闻。”
他愣了愣,“不曾听闻?”
“嗯。”
“为什么叫这个?”
疏尘还没回,陈述抢先答了:“你阿娘起的名。”
“嗯。”疏尘仍盯着他。
陈述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顶着他的目光再次掐灭了灯。
挤着疏尘摊在床上占据大半位置,在疏尘茫然的怔愣中好一会儿于黑夜开口。
“其实你杀了我也没关系。”
疏尘没有问为什么。
他不懂的事有很多,并不是每一件都要追问。
陈述想起点什么,问他:“你是不是不识字?”
“不多。”
果然啊。
“是因为不喜欢?还是学不会?”
“都有。”
说实话陈述有点心疼。
当然,也只有这么一点而已。
疏尘把刀收回鞘中放到一边,慢吞吞的在他身边躺下。
貌似对陈述发现此事的事实接受的很快,而且出口解释。
“我总要花很久才能做到别人简单学会的事。”
陈述转过头看他。
深夜里看不见疏尘脸上任何情绪,唯有身体散发出的热度能度量两人之间的距离。
“学东西会很辛苦吗”
“还好,阿娘从不强迫我做不喜欢的事。”
“你阿娘对你很好。”
“嗯。”
疏尘突然侧过身和他脸对脸,距离近的能在夜里看清彼此的眼睛。
陈述心一梗,错开了头。
“你压着我头发了。”
陈述僵硬地摸索着把他的头发拂过去,顺带还整了整自己的。
第二天天不亮三人没有惊动阿婆偷偷上山顶等日出去了。
暗蓝色的天空过度到橙红云霞,曙光乍现、千里融金。光芒映在人身上渡着一层金边,将人面映成桃花。
疏尘一眨不眨的仰面盯着天空,自然光下唇间赤红似乎更显颜色,脖颈间划出流畅的线条,如瀑般墨发垂落泛起耀眼的光。
陈述视线望去,只觉耳中惺然一响,转而避开了视线。
泛滥的阳光映着苍山泱水一春又一春,叫人今后不敢再看日出。
“有山鸡!”雾凇突然惊道。
她拍了拍疏尘的肩“回去让阿婆炖鸡吃。”
“好。”
她从山上徒手抓了两只野鸡,回去路上还让陈述提着。
两只鸡扑棱着被束缚的翅膀,一路上陈述紧紧抓着生怕给跑了。
回来房舍中不见阿婆身影,昨日天色已晚看不清房屋布局,现天大亮可一览无余。
院落很是宽阔,中有一棵繁茂的流苏树、一棵柿子树,院墙边杂草灌木丛生。
房门前种有竹子,鸭舍由石块木板所作颇为简陋,不见昨日嘎嘎的鸭子。
想来是阿婆出门赶鸭子去了。
流苏树满树白花,如覆雪盖霜,陈述见此树很是惊奇,他前世也曾见过一株。
雾凇却眼尖的瞧见流苏树下在一旁搁置的秋千架。
兴致冲冲的拉着疏尘上前。
那秋千一瞧便是常年不用,估计还有灰尘,陈述进屋拿了擦布递给她。
雾凇:“我们老宅也有个秋千架。”
陈述笑道:“是吗。”
雾凇荡着秋千让疏尘在后面推,常年不用的秋千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阿婆进门瞧见此番情景瞬间脸色铁青面露凶相。
大吼道:“你们在做什么?!”
秋千架的嘎吱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收到惊吓的家鸭乱作一团嘎嘎乱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