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王宫宴会过去后的第七天，也就是薇拉一行人突破铁卫包围的第五天，五个人到达了西部的边境小镇，芬莫。

由地理意义而言，从东端的牛头海湾到西部的特林科尔山脉之间的广袤土壤全都属于“赫波亚平原”的范围，某些极为远古的史诗认为这里是生命起源的摇篮，神明指导世间运行的中心，它就如同一块翠绿的镜子，平整、漂亮、厚重、辉煌。

然而这只是史诗，事实上，在经历了一场名为“时间”的暴雨冲刷后，在平原之上已然出现了许多并不完美的“变化”。

在逐渐接近特林科尔山脉的范围后，平原上的植被越来越少，而后在接近山脚的地方变成一块植被稀疏的戈壁，它被称作普尔戈壁，雨季使它一改平常的模样，沙石被雨水吞没，使得整片地区都变成了深色。

他们骑着马越过一个小坡，便在阴沉深灰的天幕下看到了一座废墟一般的城市。

它是红色的，和戈壁本身的颜色相近，又比它浅一些，里面的建筑几乎由一些发红的石块堆砌而成，以至于乍一看让人以为是什么古老的历史遗迹。

芬莫也被大雨洗礼，那些红色的石头建筑变成了阴沉的砖红色，残破的布勾在栏杆上，耷拉着垂下来，到处都破破烂烂。

是一座和索特人王国的风格完全不一样的城镇。

“芬莫。”薇拉骑着马在最前方，看着远处的说道。

——他们在离开那座小镇后，在经过下一个城镇时“借走”了几匹马。

薇拉的身份多变，这几天则是一个称职的向导，在她的引领下，人们按照她之前所说的时间，分毫不差地达到了目的地。

“这里和塞瑞很像，是一座在边境上的城镇……可比塞瑞混乱得多，”珀尔娅跟在后面说道，“很多人不承认这座城镇属于王国，甚至有些被流放或者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犯人会在这里生活而不用被管束……我们在这里落脚会安全吗？”

“这里可是混乱之地，既没有国王的铁卫，也没有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嘛，‘罪犯’，”薇拉忽地笑了笑，“大家如今都是罪犯。”

这句话似曾相识。

在塞瑞的时候，她肆无忌惮地在酒馆里高声说着“法师墓”的事情，而现在两个月过去了，这句话似乎仍旧适用。

薇拉的“哲学”似乎能被用于很多地方。

珀尔娅顿时有些恍惚。

“而且，我们差不多该休息一下了，”薇拉说，“为了进入胡洛格里安峡谷。”

……

……

他们骑着马来到了芬莫的入口，便回身放走了那些马，让它们往来时的路回去。

让马离开前，珀尔娅还摸了摸它的脑袋，说了声“谢谢”。

那匹马舔了舔她的掌心，才转身离去。

他们随后转身走进了这座古老的城镇。

这里有不少人，要么像他们一样严严实实地披着斗篷，要么衣衫褴褛地蹲在地上或者坐在角落里。

芬莫至少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许多沿着科林特尔山脉南北前行的旅人会来到这里，因此经过的人也并不少，然而在歌颂之月的午月后来这里的人却很少。

于是他们一走进这里，便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视线——然而回望过去却只能发现他们正看向别处。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有些微妙的气氛，薇拉是除了昏迷的科顿外唯一一位若无其事的人。

她将他们带到了一个房子前，敲开了门。

门缓缓开启了一条缝，黑暗中露出里面的一双眼眸。

“我们需要一些帮助。”薇拉抬眼，金色的眼眸在兜帽下隐隐闪烁。

那人的眼睛也眨了眨，很快退回门内。

接着响起一阵很轻的响声，门在他们的眼前完全开启。

薇拉率先走了进去。

他们走进来后却没有看到开门的人，珀尔娅看着那条显得有些阴暗的通道，嘀咕了一声：“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们可以当作旅馆，或者歇脚处。”

“……他们是什么人？应该不会是随便找的地方吧？”

“放心好啦。”

薇拉笑起来：“我早年在王国认识了一些人，他们欠了我一些……用钱还不了的东西。”

“什么是钱也还不了的东西？”珀尔娅下意识问。

他们很快来到了一个房间前。

这里的条件比起旅馆要差一些，没有可以用于取暖的炉子，只有一张床，他们五个人如果全都走进房间里便会使这儿变得非常拥挤。

隆洛先扛着科顿走进去，将他放在唯一的床上躺下。

——他这一路上负责扛着这位赛提人。

薇拉是最先走进来的人，可却没有走进房间。

她倚着墙，看着几个人，似乎想到珀尔娅刚才问的问题，忽地笑了笑：“一些……和我进行交换的条件。”

珀尔娅正准备查看科顿的情况——科顿虽然中了黑法术，但身体上的损伤，包括在斗兽场的半年内所受的伤已经被完全治愈，因此看上去只不过是陷入了沉睡，反而比其他一路颠簸的其他人要好很多。

她刚抬起头便听到薇拉的话，一怔，道：“交换什么？”

女孩的脑袋点了点门框，有一缕金发扫过鼻尖，声音如常：“你不会想知道的。”

又是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你不进来么？”珀尔娅一阵无言，发现她似乎不打算进房间，于是换了个话题，“我们都需要休息一会儿。”

这五天他们都露宿在荒野里凸出的一些巨石或者山洞里，虽然会轮流休息……可这种条件下几乎没有人能休息好。

这里好歹还有房间，离开芬莫后，直到回到丽塔顿都不会再遇到任何一个城镇。

那里已经不是王国统治的地域了。

“我需要去准备一些‘必要’的东西。”

薇拉侧了侧头：“隆洛，过来。”

少年立刻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那我们……”珀尔娅下意识想再帮一些忙。

“珀尔娅在这里照顾他们就好，”薇拉说道，“我会准备好一切的。”

照顾他们。

这里说的不只有科顿，似乎还有阿斯诺。

阿斯诺因为前几天的事情状态似乎一直不太好，这段时间也很少说话，珀尔娅猜想他可能又陷入了什么思考中。

毕竟如果是平时的他，一定会主动准备进入峡谷所需要的东西，而不是像这样显得有些被动。

珀尔娅只能“恩”了声，却莫名有些担心起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请保持乐观，毕竟我们接下来还有一段漫长的路呢。”

薇拉笑了笑，正要离开时再次扭过头，忽然想起来什么：“哦，对了，我记得你还有一些皇冠花，不要忘了让科顿准时服用……你不会想知道，黑法术除了侵蚀之外还会造成什么后果。”

珀尔娅一怔，重重点了点头。

……

……

薇拉将隆洛带了出去。

“薇拉……你不需要休息吗？”隆洛紧紧跟着她，他望着那道披了斗篷也显得娇小的身影，说道，“你这几天都没有睡觉。”

他们理论上都在轮流休息，可隆洛知道薇拉一直没有睡觉。

因为她一直在“认路”——雨季里的地形变幻莫测，平原并不会因为看起来平坦便能让他们轻松通过……正是因为薇拉一直在观察天气的变化和查看地形，调整路线，他们才能依照计划里的时间到达芬莫。

科顿虽然在身体上没受什么伤，然而元素法术会影响他的状态，是以他们这五天压根没用法术。

——说出去估计没人相信，有人能在雨季里只花七天的时间就从中部赶到边境。

而这些全是薇拉不睡觉换来的。

“睡觉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做的事情。”

薇拉的表情却没有流露出一丝因为长时间不休息而产生的困倦——她似乎对任何不适都有很强的忍耐力：“但有些事情却不可以。”

“……那我们要做什么？”

“和我来。”

薇拉带着隆洛走在芬莫的街头，这里比较小，但也不乏卖东西的人，哪怕是雨季也有人在屋檐下摆摊，东西也不少。

但隆洛认识的东西很少，他几乎只认识变容药剂所需要的那些材料，其他的一概不认识，此刻这一切对他而言也很新奇。

——他的记忆和认知似乎是从星砂庆典开始的，之后在巴兹利亚的上层区接受某些贵族教育，因此，“贵族”的世界促成了他如今人生中的绝大部分的认识。

这些粗糙、灰暗甚至脏兮兮的材料和贵族们常用的那些华美精致漂亮的一切截然不同。

他跟着薇拉四处看着，直到有人拉了拉他的斗篷。

隆洛回过头，看到有个坐在地上的老人伸出他苍老枯瘦的手。

他的手里还拿了一个碗，少年看过来时，老人便缓慢地敲了敲那个碗。

“他是一个乞丐，”隆洛对这一切困惑不解，前面的薇拉说了一句，“在向你索要一些东西，希望你能帮他渡过难关。”

原来如此。

隆洛眨了眨眼睛，摸到身上的一枚铜币，正要将它伸到碗里。

女孩忽然走了过来——斗篷从那只碗里拂过，那儿便多了半块干粮。

隆洛看了一眼，下一秒便被扯住手腕拉走了。

“薇拉？”

“虽然在真正的交易里，钱是很不重要的东西，”薇拉扫视了整个市场一圈，语气平淡地道，“但它也能解决大部分问题……所以它最好还是用来换些有用的东西。”

说完，她站定在一个摊位前，拿起了一块磨刀石：“就买这个吧。”

隆洛闻言将铜币交给了那位摊主。

“你那把剑还不错，”薇拉瞥了一眼别在隆洛腰上的那把佩剑，“自己学习怎么保养它吧。”

“是……西奈家族的安克兰先生送我的。”隆洛也看了它一眼，“说是给我的丰收祭礼物……为了表彰我短期学习内的优异表现。”

薇拉哼笑了声：“安克兰的祖辈是一群很优秀的铁匠，他们一家始终在为西奈家族提供最好的刀剑，这确实是一把好剑，可他将这把剑交给你多少有些冲动了。”

这话并非在质疑隆洛，觉得安克兰小题大做或是少年不应该获得这把剑。

而是在王宫发生的那些事情后，西奈家族可就不会把他们当朋友了。

隆洛听明白了她话语里微妙不明的含义，却摇了摇头：“我并不后悔。”

薇拉笑了一声。

她没有再提这件事，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就像是在莫比埃尔的时候，她随手拿起自己“看得上眼”的东西，然后付款，再扔到隆洛手里，让他拿着。

芬莫的市场规模不过“几步路”便能走到头，他们买了几块水晶，以及一些其他材料……甚至一口锅。

他看着它们，忍不住问：“我们都能用上？”

薇拉只说：“当然。”

先前的几天他们倒是什么也没准备，也靠斗篷和一些干粮平安度过了，而现在薇拉“大费周章”，隆洛这下子忽然意识到了前往胡洛格里安峡谷的路似乎确实不太平静。

然而买完这些东西之后，女孩却没有往回，而是继续朝远处走去。

少年仍旧跟着她。

他们从接近入口的地方走到了芬莫的另一个角落——薇拉绕开大部分人所在的地方，带着隆洛爬上了这座城镇的一个小山坡。

到达最高处的时候，隆洛看到薇拉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那头漂亮的金发像是倾泻的河流淌而下，披散在了她的背后。

他被这一幕晃了晃神，接着才意识到雨已经停了。

隆洛顺着薇拉的视线扭过头。

现在的时间大概是日落，因为难得的天晴，它的天色要比早前要漂亮清晰一些，夕阳带来浓艳的橙红色，它们穿透云层，将红色的芬莫和远处的一层薄薄的远山都笼罩在了一片静谧绚烂当中。

尤其是那延绵在天际边的山影，壮丽又遥远，模糊也震撼。

他下意识道：“这里的景色很美……那边就是特林科尔山脉？”

“对。”

薇拉也看着那山脉说：“……它是一条由南向北延伸的山脉，连接着极北雪原和铁之山。”

他们在说路线的时候隆洛看过地图，那座山脉在地图上不过是一条线，当它真的出现在眼前，竟然让人产生了不可逾越的感觉。

“它的西侧是什么地方？丽塔顿？”隆洛想起了什么，“在一些通识的书本上……”对这一切都没有记载。

“人族对赫波亚平原以外的地方都记载有限，”女孩说，“它们被称作‘危险之地’、‘被遗失之地’、‘异族的土壤’、‘一去不回之处’。”

这些都不是什么很好的词汇。

隆洛听着她的描述，也摘下了自己的兜帽，棕色的眼睛因为夕阳而深了一些，染上了一点剔透的红。

他现在有些很好的“习惯”，比如那些在礼仪课上学到的绅士礼仪，又比如每天都记得喝变容药剂。

“那它们到底是怎么样的？”

“特林科尔山脉西边？那是一片森林。”

薇拉耸了耸肩：“南部是三山脉，东部是一座海湾，继续往东是一片高原，而再往北，是极北雪原。”

她很轻松地说清了它们都是“什么地方”，可很显然没能解答隆洛想要知道的疑问。

哪怕是赫波亚平原都存在着无数变化，那些人族难以踏足的地方又怎么会如此简单？

也许就像是科林特尔山脉一样，不是亲眼看到便无法体会到它的雄壮。

隆洛忽然对这一切产生了一丝好奇，可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入手。

“芬莫曾经是一座古战场，”就在这时，薇拉干脆在山坡前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她这次没再看着夕阳，而是底下的芬莫说道，“也就是道格拉斯·汀恩和孤狼之王决战的战场……也曾是赛提人在赫波亚平原上建造的，最接近东方的城市。”

这是一段历史，汀恩王朝时期赛提人和索特人决战的历史。

“当时的孤狼之王有两万人，而道格拉斯率领着仅有八千人的军队从当时的王城出发，与他决战，他们在夕阳相遇，正好也是这样的季节……”

“赛提人们勇猛、强壮也极为顽强，这一点几乎没有索特人和凯特人能够比得上他们，但很可惜，他们本质上只相信自己的力量……于是在法术中节节败退。”

“赛提人这种人，似乎总是在法术中吃亏，汀恩王朝一旦出现强大的法师国王，他们便只能抱头鼠窜。”

“唔……不过这确实是一个可惜的地方，道格拉斯当初为了威慑赛提人，对他们痛下杀手，这座城镇下……或许埋着一千、或者两千的赛提人。”

那场战争似乎只是赛提人无数次失败中的一次，可确实叫无数赛提人被埋葬在了这个如今对他们而言只能称作异乡的土地上，再无归处。

然而索特人似乎也不完全认为芬莫是属于王国的城镇。

既不属于赛提人，似乎也不属于索特人。

它起源于希望，也埋葬着无数不甘和脆弱，如今成了混乱的边境之所，更没有多少人曾记得当初所发生的事。

薇拉说完，意味深长地笑了声：“你现在还觉得它美丽吗？”

隆洛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怔。

他似乎是思考了片刻，随后问道：“孤狼之王当初也被黑法术袭击了吗？”

“恩？虽然道格拉斯有‘死而复生者’的称号，不过黑法术从出现开始就从未被人谅解，所以……他依靠的只是普通的元素法术，他是个天赋还不错的法师。”

薇拉说道：“是这个节点让你认为我在引导你以为如今的处境相似吗？”

“不……对不起，”隆洛老实回答，“我可能，理解不了那么复杂的东西。”

与其说是理解不了，不如说是自己感觉到了太多东西。

他察觉到自己心底有一颗种子，它本来安稳沉睡，然而薇拉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为它浇水、施肥，他不知道那颗种子一旦破土而出会发生什么，一切究竟会指向何处，可如今的他为此产生了……一丝茫然，甚至害怕。

“黑法术……或者说灵魂法术。”薇拉似乎对此浑然不觉，只是轻声道，“它是一种很少见的东西……一个时代也许只有一个人会使用。”

隆洛挑眉：“它对天赋的要求很高？”

“有人说它本身就是‘神’的法术，会引来时代的转变，”薇拉的语气有些玩味，“毕竟作为黑法术对立面的白法术，第一位为人所知的白法术师就是人们最熟悉的神，生命女神安莱。”

隆洛若有所觉：“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白法术了，哪怕是安莱的信徒？”

“当黑法术销声匿迹的时候，白法术也将失去光芒，这是必然的，”薇拉却不以为意，“巴兹利亚有一座古老的安莱圣殿，里面的信徒曾经也是一群能够参与王国事务的决策者，但现在只能被贵族宰割。”

“如果黑法术横行，是不是意味着白法术也将复苏？”

“看来你学得最快的是乐观精神。”

薇拉缓缓说：“希望在黑法术完全将大陆侵蚀之前，那些可怜的白法术师能赶到吧……赞美安莱。”

这话像是最虔诚的信徒才会说的话，可她的语气显然充满了“讽刺”。

“好了，今天的课结束，”女孩突然道，“现在该进入实战环节了。”

隆洛一怔。

夕阳的颜色在缓缓暗淡，预示着漆黑的深夜即将到来。

也就是这个时候，底下的城市忽然发出了一声轰然巨响！

隆洛下意识挡在她的跟前，视线定住时又突然发现——发出声音的地方竟然是他们的“歇脚处”！

“看来最后一批追兵已经到了……是铁卫，或者威廉森？”

薇拉并没有感到意外，她微微抬起下巴，金色眼眸内闪过些许思索的光芒：“如果是铁卫，那么意味着克雷多并未相信我所说的话，他将失去在这个命运棋盘上角逐的资格……如果是威廉森，那么……让我看看威廉森家族的底牌到底是什么？”

说完，她才吸了口气，转动了一下这几天因为劳累而有些僵硬的脖子：“不过都无所谓。”

他们很快赶回了歇脚处，第一眼看到了一层笼罩巷子的黑雾，接着发现珀尔娅等人已经和对方打起来了。

——珀尔娅和阿斯诺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科顿则已经苏醒了，他撑着墙面站着，也盯着远处的人，虚弱的脸上神情严峻。

追兵竟然只有一个人。

那是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他立在建筑上，手中握着一柄同样漆黑的剑，黑色的雾以他为中心向外蔓延，并形成了一头又一头的巨狼虚影。

……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黑法术师。

“有趣……竟然是黑法术师。”

薇拉瞥见这一幕，眼眸微微眯起，露出了一个有些古怪的笑：“威廉森家族居然‘驯服’了一位黑法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