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宁相当震惊,九洲之大,两兄弟这都能遇见?
他没看出这两人的关系实属正常,郁夜和郁洲在旁人眼里,长得几乎没一处相像,必是一个完全随了爹,一个完全随了娘,谁能猜得出他们是亲兄弟。
别说脸不像,神态气度更加不像。郁夜一看就是纨绔作风,被家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傲娇,吃不得苦受不得累,随时要上天摘月的那种。
他哥郁洲就不一样了,通身仙门大能的气度,等闲之辈绝不敢靠近。
陈无宁猜想,若不是碰巧遇上他的在逃弟弟,此人必不会同自己多说一句话。
方才还东躲西藏的两人,此时跟着郁洲,大摇大摆来到庄府正门前。两名神色淡漠的道童一见他,立即恭敬地行礼,让出道来。
进了庄府,与外边看到的景象不同,这里的前院是一个用贝壳铺就的广场,要是鞋底子薄了,甚至能感受到贝壳按压在足穴上,掺着疼痛与舒爽的异物感。
广场上未做任何喜庆的装饰,完全看不出这里正在进行一桩喜事。
再往里走就是前庭,与广场之间由珊瑚墙与四方门隔开。前庭很大,四周种了许多海边特有的绿植,顶上架着木梁,木梁上攀着某种滕类植物,遮阳避暑极佳。庭院正中间立了一具风格迥异的石雕,陈无宁觉得有些像昨天看见的大海鱼。其它空处则摆放了十来张方形木桌,坐满了来参加婚宴的客人,男男女女,人声鼎沸。
“不瞒你说,我还从未见过这位庄府少爷,吉时快到了吧,待会好好瞧一瞧。”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道。
“以后有得是机会。独子成婚了,庄老爷可不得慢慢把生意交到他的手上。我们跟庄家交好多年,往后必得和少东家打交道,今儿先混个脸熟,也是好的。”另一人接道。
几张桌子边的男人大多在聊生意经,也有穿戴华丽的夫人们围在一桌,其中一位摇着孔雀羽扇的夫人拈酸着道:“这阮家小姐的命可真好,就凭她,也能进庄府的门儿,摇身一变,成了汐城最了不得的女主人,以前可真是小瞧她了。”
另一位头上戴着斗大颗东珠的夫人撇了一眼她的酸劲,十分不屑地接话:“这种福分,我家姑娘可受不起,谁受得起谁受去。”
一桌坐着的其他几位夫人纷纷支棱起耳朵:“你说什么,详细说说?”
东珠夫人见自己成为话题中心,摆出一副轻描淡写的姿态:“你们没听说吗?阮府可是将合婚书与弃女书一道送出来的。”
众夫人疑惑:“啊——,还有这事?”
东珠夫人抬手摸摸侧髻:“哎哟,瞧你们这大惊小怪的,我说的是真事,不然你们以为就凭他阮家,能够得上庄府这门亲?用脚趾想想也不可能。”她将声音压得低了些,“阮家有个护院,和我家护院是亲兄弟,听他闲话说,阮老爷亲自上庄府提亲许多次,最后庄府见他诚心,终于松口,只说,女儿可以嫁过来做夫人,前提是,以后她这条命就归庄家了,是死是活,都与娘家不再有任何关系。”
众夫人震惊:“啊——,还能这样?”
一桌夫人的表情精彩纷呈,可谓生动诠释了何为众生相,有懊悔的,有后怕的,有兴奋的,也有当个笑话听的。
前庭等待婚礼的客人在各自的应酬场里谈天说地,陈无宁早就注意到这里面聚集的并非一类人,像方才那般家长里短的,几乎都是做生意的富贵凡人。
还有一些人,他们站在坐在各个不起眼的角落,对这一切毫不关心的,却是修士。
陈无宁一边观察,一边消化八卦,郁夜在旁捅他的侧腰:“看什么呢,这么入迷。”他回过神来,才发现郁洲已经不在了,问:“你哥呢?”
“他去拜访庄老爷了,”郁夜一抬下巴,“从那个门进去的。”
庄府太大了,两人本就混水摸鱼跟进来,不能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陈无宁想,庄老爷在的地方,也许能找着庄公子,于是二话不说,抬脚就往那扇门走去。
刚踏进门口,便被一个步伐匆匆的姑娘撞了,那人覆着面纱,抬起头,眼睛立马发光:“师——”
“兄”字还没喊出口,陈无宁捂住她嘴,把她拉到廊下拐角处:“你不该陪着新娘吗?怎么跑这来了?”
乌雪泥低声说:“我找了借口出来,看看你们混进来没。”
陈无宁:“就知道指望不了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古怪之处?”
“那可太多了,另一个和我一起进来的丫头,叫海星那个,一进庄府就不见了人影,全程都是我陪着新娘。还有,新娘进了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一直哭,妆都哭花了,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呢?我怕暴露又不敢多问,只好一边劝她,一边重新给她上妆。”
方才听那一堆夫人闲话,新娘子应该是在哭自己的命运吧。活生生一人,被当作为家族增光添彩的交易物品送给庄府,不哭才怪。
陈无宁略一思量,问:“还有其它的没?”
乌雪泥歪着脑袋:“我看到的,暂时就这些。”
陈无宁:“你有没有看见新郎在哪里?”
乌雪泥:“我这才抽身出来一趟,还没来得及找呢。”
陈无宁:“好,你赶紧回去陪着新娘,少说话多做事,晚些见机来找我。”
二人匆匆接完头,乌雪泥应声走了,陈无宁和郁夜不识路,又不可能在别人府里乱飞,只好凭感觉去找庄少爷的住处。
庄府不愧是东海第一富商,这座宅子的后院简直九曲十八弯,他们沿着连廊东蹿西蹿,丝毫没有头绪。
郁夜都快转晕了,不耐烦地嘀咕:“等这票干完,你得补偿我。”陈无宁心想他又在作什么妖,没等他作答,郁夜又道,“自打重逢以来,天天麻烦事就没断过,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快累死本少爷了,你说该不该补偿我?”
陈无宁白他一眼:“我又没让你跟着。”
郁夜不禁跳脚:“剑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你这时候翻脸无情,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良知和底线……”
郁夜一肚子怨气还没发泄完,就看见迎面走来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像是书生,但颇有沧桑之态。另一个穿着华丽,形容却十分古怪,他谈笑间喜欢举着右手比划,左手不自然地垂在身侧。
陈无宁一下就认出了这两人。
一个是贺暮云,另一个是在安城,被他一支竹筷穿掌而过的侍郎家公子。
庄府结亲,八方来贺,偶遇陌生人很正常。彼时四人狭路相逢,却都觉得氛围怪异。郁夜显然也认出了这两人,余光朝陈无宁扫去,见他易容后的脸上无甚表情,便知道他定是要装作不认识。
贺暮云知书懂礼,率先停下脚步,朝他们行了个文人间的常礼。
陈无宁和郁夜也一齐朝他拱手。
算是打过招呼,双方错身而过,走出一大段距离后,郁夜低声道:“这不是那个江思宜的老情人嘛。”
陈无宁对他的表述十分嫌弃,没有搭腔。
在庄府见着他们实在太奇怪了。
贺暮云为何出现在此处?为何短短九年,他整个人怎么看上去老了这么多?而且乌雪泥现下也在庄府,她今年刚及笄,按照民间的说法算成人了,那张脸也越来越像当年的江思宜。
若二人遇见,会发生什么?
陈无宁没来由的一阵惶恐。虽然之前已经和师父商量好了,等小师妹长大,再告诉她关于亲生父母的事,但显现还没做好准备。
还有那个侍郎家的公子,当年借着酒劲对郁夜动手动脚,自己一时忍不住教训了他,他又为何会与贺暮云一道出现在此处?
若这个庄家就是他认为的庄苼家,仙门与朝廷,二者何时又扯上了干系?
陈无宁越想越乱,但脚步没停,疾疾走到一个有四方井花园的院子里,看见对面连廊下一群丫头低着头,端着盖着红布的盘子,朝一个方向走去。
“跟上。”陈无宁暂时抛开思绪。
跟着这群丫头,不一会儿,便到了一处内院。门口有个长袍男子伫着,像在看守院门,陈无宁和郁夜只好凝神屏息,躲在角落。
郁夜一眼就看出门口这人既不是家奴,也不是道童,怕陈无宁忍不住乱来,用气声提醒他:“你可别开神识看里面,这府里到处都是修士,这人又通身威压,或许是个大能。”
那人将一干丫头放行进去,约摸过了小半柱香,她们又纷纷退了出来。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夜色浸上来的一瞬间,庄府所有风灯同一时间亮起,灯火通明,长明不灭。
陈无宁和郁夜左等右等,主角终于出现了。
新郎着一身长及脚裸的正红色婚服,前襟用金线绣着某种动物,似龙似鱼,却又非龙非鱼,看得出来做工极佳,盘在胸口,像要跃出一般。
他头发全梳了上去,没有戴冠,而是用一根红丝绸一丝不苟的缠着,与婚服配套,相得宜彰,明亮暖黄的灯光在他的脸上交错流动。
陈无宁看得清楚,那是一张没有喜悦,没有愤怒,没有一丝情绪的脸。
正是庄笙。
冷漠到几乎认不出的庄笙。
“真是他?”郁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陈无宁同样震惊:“婚礼开始了,回去。”
偷鸡摸狗的两人自然比一身繁复婚服的庄笙走得快,没一会儿,便蹿回了前庭。
郁洲看见郁夜回来,不动声色地从前排最佳观赏位置上退出,低声对他道:“还以为二位道友连夜逃了。”
郁夜条件反射般按了下胡子,他哥何等聪明,怕是从海边就看穿他穷凶恶极的皮囊下裹藏的真面目,既如此,索性破罐破摔道:“不才哪敢逃啊,道友高抬贵手,可别盯着我了。”
郁洲抬眼示意陈无宁,轻笑了声:“不介绍一下旁边这位?”
郁夜上前一步,把陈无宁护在身后:“有的是时间介绍,现在看戏。”
他的所作作为郁洲都明晃晃看在眼里,总觉得哪里不对,看来今晚恐怕不止一台好戏。
用来举办婚礼仪式的青庐是间挨着前庭的宽敞屋子,屋里布置华丽却不出格,屋正中挂着副非常写意的大海与星空长墨卷。
陈无宁一眼扫过全屋,坐在主座上的是庄老爷及其夫人。庄老爷看上去最多三十,很显年轻,但他的脸上刻意蓄着胡子增添老气,整个人表现出来的气质倒不像一般修士那般冷清疏离,反而有着生意人的平和大方。
庄夫人则年老很多,约摸已近四十,头上插着对金步摇,手上戴着对金镯子,打扮得富贵隆重。
海边一年四季都有风,庭院里的花草随风摇摆,没人注意到里面多出来两棵东倒西歪努力伸头的人参精,所有宾客都笑盈盈的等新人到来。
吉时钟响,新郎新娘已在青庐外站定,满场目光朝他二人投去。
新娘披着红盖头,在乌雪泥扮作的丫鬟搀扶下迈步踏进屋子。陈无宁见小师妹仍戴着面纱,心里总算安稳些。
庄笙等新娘在他身边站定后,直直伸出手去,不知盖头下的新娘是不是满脸娇羞,顿了片刻,才将手放进他掌心。
两人牵着手从门口往前走,走到庄老爷和庄夫人身前。站在一旁的司仪脸上盛满笑意,先说了些开场吉祥话,而后正式主持起婚礼来。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星海熠熠,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花开并蒂之盟,载明鸳谱。庄氏长公子庄笙,阮氏大小姐阮瑟,今日合婚,永结同好。”
司仪走完第一步流程,客人爆出热烈的掌声,庄老爷和夫人满意点头。
陈无宁和郁夜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庄笙,合婚书念完后,他俩忍不住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都看见了别扭。
感觉太不对了,年少时相处过近一年,庄笙是个什么德行,他二人又不是没领教过。若他心甘情愿结下这门亲,为何脸上找不出一丝欢喜?若他不想结亲,又有谁能逼他?
从陈无宁在后院认出庄笙,到现在看他拜堂成亲,他没说过一句话,动作神情跟个木偶完全没有区别,司仪每主持一项,他就僵硬地履行一项。
“一拜天地——”
庄笙和新娘转向门口,跪拜下去。
陈无宁思考要不要想办法破坏掉这场婚礼,郁夜却琢磨着要是他此时看见宿林,会是什么反应。
“二拜高堂——”
庄笙和新娘朝庄老爷和庄夫人跪拜下去,庄夫人激动到用手帕拭眼角的泪,忍不住想扶儿子一把。
“夫妻对拜——”
司仪的声音亮如洪钟,流程只剩最后一步了,只要庄笙拜下去,他自此就得与惊艳他年少时光的少年郎永别。
陈无宁袍袖下的指尖已经凝起灵流,只要庄笙有一瞬间的犹豫,只要一瞬间,他就算冒着天大风险,也要帮他一把。
司仪最后一个“拜”字出口,连尾音都还拖着,庄笙的脚尖已经转向了新娘,深深弯下腰去。
陈无宁蓦地收回指上灵流。
新娘的动作倒是比他缓和许多,微微弯腰时,红盖头不知怎地忽然往下滑,新娘赶紧抬手捂住,好险没掉落。
“礼成——”
庄笙上前拉住新娘的手,在一干丫头小厮的簇拥下送入洞房。
庄老爷笑意盈盈地请大家吃好喝好,有客人打趣道:“少主什么时候出来喝酒,别有了夫人,都不赏脸给我们了……”
“就是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少主今夜,定千杯不醉……”
庄老爷应酬众人之时,陈无宁和郁夜已经悄悄跟上了庄笙。虽然礼成,但二人始终心存疑影。
庄笙牵着新娘缓步前行,在外人看来倒恩爱得紧,假如他没有绷着一张脸的话。丫头小厮们将这对新人引向一间屋子,半途中,那位守院门的高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干人朝他行了礼,便各自退下。
高人将这对新婚夫妇送进房,郁夜扒在墙根,用嘴型对同样扒在墙根的陈无宁说:“不太好吧,我可没听人墙角的爱好,何况还是洞房花烛夜……”
陈无宁给他甩了个眼刀,郁夜只得干巴巴闭嘴。
二人的耳朵都快伫麻了,屋里也没传出任何响动。过了一会儿,高人终于出来了,紧跟着,庄笙竟然也换下了婚服,着一身常服跟了出来,肩上还扛着个黑麻袋,几步就消失于庄府。
新婚之夜,这是作甚?
陈无宁解了屏息,对郁夜安排道:“你跟上他们,我去里边看看,稍后会合。”
郁夜见他没在玩笑,不情不愿地掏出踏歌递去,转身融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