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林引完云雷后，抬脚欲朝陈无宁的方向走去，不过子桐派没给他时间。

此时已是深夜，人鱼幻境岛所在的茫茫海上，变得和人类大小无异的美人鱼护法瞧着身旁的人，乐不可支。

她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很多代以前，她刚生出灵时，门派的人还不多，又处在孤立的海面上，事也不多。那时弟子们还喜欢和她闲聊打趣。她的身体是结界的一部分，不能独立行走，但可以将身体倒挂在结界内，或者直接摊成穹顶。

对梦岛而言，她就是天，对她来讲，岛上的土地才是天。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岛上弟子越来越多，人一旦多了，交往的时间被摊成薄片，情也就淡了，她开始变得沉默。在某一代后，人又越来越少，连土地也……

自己的主人，也就是每任掌门，一个个相继陨落，要么是修为到头，要么是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当今掌门，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已经一百年没碰过头了。

虽然不能行万里路看遍世间风景，但护法大人猜测，大约每个仙门的兴衰更迭都是如此罢。

今天听这个叫珍珠的少年讲了很多话，他讲凡人的生活，讲陆上风月，讲柴米油盐，讲婚丧嫁取吃喝玩乐，家长里短，琐碎又有趣。

此时珍珠已经熟睡了，他倒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飘在大海上，待在异类旁，生活作息一点没变，到点就困。护法离开他半寸，又恢复了一贯的慵懒姿态，用鱼尾在结界上懒散地拍了两下。

刹时，透明结界变成了个半圆形的明亮穹顶，那是她的白纱，巨大无比的白纱，从远处望去，结界和大海像一块羊脂玉放在柔软的蓝绸布上，美到惊心动魄。

对于穹顶之下的岛上来讲，日月不再起交替作用，深夜变成了白昼。

从尾岛隔海望去，对岸心岛边上，子桐派的门人站成数列，他们没有往这边来，像是在等待什么。

宿林早就察觉到对岸的一切，同样站在尾岛边上，隔着几十丈宽的海面，像一尊木雕般伫立着。

他看见几道残影忽至对岸人群的最前方，落地成四人，其中二人花白胡须，一人是老相识梅乐，另一人年龄不大，面相温和从容，气度跟修士毫不搭边，倒像是个生意人。

隔着辽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威势。

但宿林却不觉得这威势强势，更像由于人数的原因形成的迫感。

子桐派弟子穿着清一色蓝白相间的长袍，个个伸着脖子审视对岸的宿林，这人引起了他们莫大的兴趣，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一名弟子对同伴窃窃私语：“这人是谁，他怎么闯进护法大人结界的？”

“谁知道呢，没有掌门亲书，照理说一只水蛭也游不进来。难不成是掌门请来的？”同伴回应道。

加入讨论的弟子越来越多，不断有人接话：“你少胡说八道，掌门吃饱了撑的，请个客人进来搅得满岛风雨，何况还是在尾岛上！”

“是啊是啊，门规怎么说的，”一名弟子摇头晃脑背起书来，“尾岛禁地，浊气横生，心有奇者，有来无回。”

“那他要做什么？”

一名弟子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定长老们没长顺风耳后，做贼似的道：“莫不是代掌门放进来的？”

听了这一猜测，有弟子蹙眉：“代掌门日理万机，少胡说！”

很警惕的弟子被反驳了也不愤，更加贼眉鼠眼道：“不是我胡说，你看，代掌门常年不在岛上，都在人间过。人间是什么地方，三五成群呼朋唤友，他有客人也是相当正常的。”

围在这圈的弟子纷纷觉得有道理，不住点头。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旁传来：“闭嘴。”

这群暗暗揣度的弟子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有胆子大的语带嘲讽道：“哟，原来是梅长老的亲传弟子啊，我说这一开口就好大的官威，啧啧，不得了。”

如果不是宿林，而是陈无宁在对岸的话，他一定记得这位亲传弟子，正是当时在海上两船对峙时，船上弟子其中一员。

这位亲传弟子隔着茫茫海面，同样看见了对岸那个姿态高傲的人。他虽然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从那天的对话中，也明白了这人是庄少爷的心头好。

他懒得再与同门干嘴仗，凑到梅乐耳边说了句什么，梅乐的神情仿佛阴霾散尽，眨眼轻松起来。

虽然他每次见到宿林就修养全无，痛心疾首，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宿林等了很久，也不见对岸有动作，仿佛在和他玩木头人，看谁先忍不住。他耐心相当好，反正在此处耗着，正好给陈无宁留下时间寻人。

敌不动，我不动。

终于，对岸那两位花白胡须的修士大约年纪大了，腿站麻了，其中一人的声音透过海面升腾的障气传来：“虽不知道友乃何方神圣，此行意欲为何，可否请过岸再说。”

宿林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开视线，沉默。

老修士被无视了，但不知此人深浅，压下脾气，循循善诱道：“就算道友与子桐派之间有天大的事，也得把话讲开再作定论嘛，老朽瞧你模样年轻，年轻人，听一听我这老头子的劝嘛。”

宿林这次直接不给眼神了，连头发丝都懒得动一动。

了然一切的梅乐端的是面沉如水，心里着实爽了一番，看这相处了百年的狡猾老家伙吃了瘪，莫名心花怒放。

旁边另一个花白胡须的修士见兄长被下了颜面，立刻上前一步道：“跟闯岛的人讲什么道理，直接拿下得了。”

他的话一字不差落进宿林的耳朵里，宿林这才瞧了一眼这两个人，长得几乎一横一样，大约是双生子。

宿林态度冷漠，着实刺痛了子桐派众人。

大老修从鼻子里发出一句响亮的“哼”，小老修立马会意，带着杀意道：“不进油盐的小东西，等着受死吧！”

他话一说完，立即将一只手掌以极大的力量拍在岸边的海面上，刹时，从心岛那端到尾岛这端，海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冰！

只是，这条冰路着实不够宽敞，仅能容纳一人通行，虚张声势的成分居大。

小老修像是完成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般，对身后弟子发号施令道：“谁去将他擒回来，可到本人座下修行。”

他话已经落下，却迟迟没有一位勇士毛遂自荐。

宿林算是看明白了，人类有个很奇怪的特质，大约是抱团的意思，以为只要人够多，力量就一定越大。

心岛上的人仗着人多势众，又在自己的地盘上，以为三言两语做点花样就能把来人吓破胆，但轮到真要单枪匹马上场了，却畏首畏尾，也不知道有什么顾忌。

大小老修老脸扫地，当即气愤不过，双双踏着冰面向这边飞速而来！宿林不慌不忙地将安息灯从袖里拿出，隔着灯火，向着冰路的方向轻轻吹了口气。

一瞬间，和煦的灯火仿佛灼了层酷烈，热气从尾岛这端迅速弥散开来，原本就窄的冰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度消融成海水，眼看双生子才奔到海中间，冰路只有一个脚尖的宽度了！

“放肆！”小老修紧跟在大老修身后，恨不得将毕生脏话脱口而出，而眼下形势紧急，只憋出了这两个字。

芨芨可危的冰路在距离尾岛三分之一的海上彻底消失。

眼看就要掉进海里了，大老修喝了一句“再来”，便以自己的身体作基，小老修会意，立即发力跃上兄长的肩，得到支撑后，再次蓄起灵流一掌拍上海面，妄图再造条冰路。

冰路成是成了，只是比起先前的那条，这条显得更加“楚楚可怜”，他们的算盘才刚打好，第二波酷热已然而至，冰路再次变成一条长而纤细的小蚯蚓！

大小老修来不及骂娘，又被另一个景象惊动了。

只见成群结队的鱼快速游向他们，不知是不是方才的两掌激起了海下面的东西，这些鱼直冲他们而来！

两兄弟有些发懵，海边生海边长，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鱼！

这些鱼有的形态完好，有的鳍没了，有的鳞没的，有的干脆肚皮都没了，但它们却是活的，灵活地在海里肆意游动。

不知是不是食物的味道吸引，这些鱼儿们逼进大小老修后，纷纷张大了嘴！

穹顶明亮如昼，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一排排的尖牙锯齿！

尾岛的海域不能御物飞行，不仅大小老修知道，子桐派所有的弟子都知道。他二人方才实在是因着面子，才冲动得不管不顾，眼下两人扑腾在海里驱赶鱼群，哪里还有方才那高高在上的长老姿态！

宿林无意杀人，同样也无意救人。上赶着来与自己过不去的人，生死与他无关。

不知哪个老修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黑蓝的海水翻涌出一股鲜红，子桐派的弟子急得火烧眉毛，但又实在没办法。

梅乐心里也笑不出来了，他这边离双生子更远，只带着明晃晃的恨意，注视着对岸的宿林。

那名“生意人”惶惶不安地转圈，嘴里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也不知道在对谁说。

又是一声惨叫，有弟子忍不住高亢地喊了句：“代掌门！”

代掌门，也就是那位酷似生意人的修士凄凄惨惨地转过头，面向那名喊他的弟子，不安地道：“我只会赚钱，不会水啊。”

子桐派的弟子们心凉一片。

大小老修在海里挣扎的臂膀渐停，只有半颗头浮在水面上了。这时，一个厚重的声音蓦地响彻整个人鱼幻境岛：“珍珠。”

只见护法大人的脸出现在穹顶，然后头和身子与穹顶剥离，就像一个人被双脚绑在树上那般倒挂下来，长长的头发却不随着头的方向垂下，纹丝不乱，蓬松依旧。

她伸下来的手指尖不像身体那般透明，而是凝成白色的实体，像握核桃一样握住两棵脑袋一提，随即甩在了他们来时的地方。

如果少年珍珠看见此情此景的话，一定会张圆了嘴巴。

护法珍珠表现出十足的嫌弃，尽管她以灵的体态不可能沾上什么脏东西，依旧将握过核桃的手在海水里用力涮了涮，才慢慢又回到穹顶上，铺成一张巨大的美人毯。

子桐派弟子们一会儿仰头看天，一会儿又低头看地，脖子都酸了，好生松了番颈椎骨。

这对花白胡须的长老被金刚牙鱼啃得十分对称，一个没了左小腿和左小臂，一个没了右小腿和右小臂，看上去倒更像双生子了。

有心善的弟子在角落偷偷摸泪。

更多的弟子则四处张望，寻着那个能把护法大人喊出来的声音——还能是谁，自然是子桐派当代掌门人！

年纪不过百的弟子，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掌门。他们从寻到机缘入派，又到修出气感真正踏进仙门，自始至终都归各支长老管。

当然，长老们头上还有一位“代掌门”，也不常见到他，但门派有大事的时候还是能得以一见的，比如三年一次的校考，比如支派内讧群殴需要调解，正是那位常年在人间做生意，且只会做生意的庄长老。

至于一个生意人如何成了代掌门，更是子桐派的三大未解之谜之一。

弟子们如一群狐獴般伸脖等待，上空瘫平的护法大人耐心告罄，一开口便是一番大不敬的话：“卢泠的教养可比掌门高多了，至少求人帮忙后，懂得当面道个谢什么的。”

包括梅乐等长老在内，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卢泠不是别人，正是当代掌门那已仙去的师父，上一代掌门大人，弟子们只在仙谱上见过名讳的师祖。护法大人可谓一腔大无畏精神，直接点名两代掌门，也不知道是谁更没教养。

美人鱼护法话毕，一个破衣烂衫的男人骑着海龟现身了。他一身黑长袍，如果陈无宁在的话，大约能认出这道袍的料子正是他家卖得最便宜的粗麻布，只能卖给一贫如洗的人家，还是最穷的那种。

他还将道袍前后的裙边在腰间打了个结，露出里头同样破烂的裤子。他两条裤腿挽在膝盖上，要不是那只海龟油黄带亮，像盘了几千年似的，几乎让人以为这个男人刚犁完水田，准备回家吃糠咽菜。

男人的面庞和露出来的小腿泛着长年不见光的煞白，面白肌瘦营养不良，只是他座下那只海龟倒身强体健，满不在意地瞥了一圈人等，然后在半空中闭上眼，定住不动了。

男人笑眯眯地同所有人打招呼：“乖徒弟们，你们好啊。”他又抬起脖子看看天上，笑得更灿烂了，“珍珠，好久不见，你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