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许久无话，直至洛霜似是不满地说：“师兄，你再这样发呆下去，我的猫恐怕要跑到槛外去了。”

经他一提，未央这才醒神，他一惯兴致好时，有热闹便去凑，兴致不好时，找个地方枯坐也是常事。方才从海上回到城里，又见到大批不知来历的人在黄昏时分包船出海，还未想好作何打算，有些呆愣地说：“这些出海的人不管了么？他们看上去很奇怪。”

洛霜向岸边撇了眼，似是没把这些船放在眼里，轻蔑地说：“管他作甚，左不过一群打家劫舍的小人罢了。”

闻听此言，未央正色起来：“打家劫舍？”

洛霜笑着指向一条大船上的一名男子道：“师兄你看，那个穿黑袍的长脸男人姓闻，具体叫什么我忘了，他的弟子尊他为百部先师，因他家门派是近几百年才兴起的，没有仙基底蕴，心法功法都是这里讨一本，那里搞一本，他家弟子无脑追随，赞自家门派集百家所长，但在真正的修士看来不过是大锅乱炖修来的道法，这样的人理他作甚？”

说完这通，他又指向一艘破船，船上站着好几个白发破落的老头儿：“师兄再看，最左边那个最老的，就是这群老头儿的师父，这门派穷讲究，找了个破道观，修到七老八十才堪堪摸到门儿，老得牙都要掉光了，论修为狗都打不过，出口却又是酸臭老儒之谈，动不动之乎者也，好一派道貌岸然。”

他欲再指其他人给未央解释，未央有些疑惑地问：“你一向不爱出谷，为何认识这么多人？”

洛霜理直气壮道：“有道是穷在闹市无人睬，富在深山有远亲，这些年青丘派的门槛都要被这些人踏破了，有的来讨功法书籍，有的来讨金银神器，更有甚者竟敢来门派传道惑众，你不在岭里的这些年可精彩了，他们的花样耍得层出不穷，想不记住都难。”

他一口气说了这通，似乎还不解气：“我打心底不想应付这群泼皮无赖，只好化了无数张面皮，打跑了许多拜访者，令一些人生了畏惧之心，再也不敢来了，不然怕是这些船上的人我都能给师兄介绍个遍。”

未央听闻，表情有些扭曲，再仔细看了下洛霜，确定眼前是他的真实脸皮，并不是随意化的一张。

洛霜看上去心情不错，笑眯眯地说：“我算是把修真界看透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个没有寿数管制的人界罢了，好没意思的。”

未央这几百年踏遍九洲，看惯奇闻异事，对洛霜此话亦不免生出同感，但眼下在东海地界，方才海上又上演了一出好戏，这会儿又有许多门派修士赶往子桐派，遂问：“他们去做什么？”

洛霜：“不难猜，应当是蔚岭给自己留的后手。”

未央疑惑道：“后手？”

洛霜道：“姓蔚的虽然没有修为，但他在凡间就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真神，哪里有迷信乱象都是他摆平的，就连皇帝老子也得听他的。他此次去褚琅的老巢，看上去救他女是真，但另有目的也是真。”

未央：“什么目的？”

洛霜眼珠动了一下：“具体我就不知道了。子桐派这些年面上一派祥和，但我界中人谁不知道他们正在走下坡路，或者暗藏了什么玄机也未可知。蔚岭既然去了，肯定要闹出点动静来，这些杂派大概就是他留的后手。”

未央道：“方才他不是被你剥去了金刚障？他杀了子桐派弟子，又没了护甲，褚琅岂会放过他。说不定早就被撕成了碎片，黄泉路上排队去了。”

洛霜并不赞同未央的猜测，直言道：“师兄这话不见对，我不是剥了他的金刚障，而是取回而已。金刚障本就是我作为定礼送给他家祖宗的，现在传到了他的手上，反而净做出些丑事来。再说，师兄也太小瞧他的本事了。蔚岭掌管的长风院是仙门同凡尘互通的官方平台，无论哪界的消息他都清楚得很，关键时刻，说不定会供出点什么，保下他这条狗命。”

一本正经讲完，洛霜嘻笑道：“师兄，他家女儿还没出现在娘胎里就许给了你，这话说的，怎么不念念你丈人的好？”

提起这事，未央相当无语：“还不是你干的荒唐事。”

洛霜佯装嗔怒：“谁叫他蔚家不争气，十几二十代连生儿子，好不容易到蔚岭这代才生了个女儿出来，要不然也不由得师兄独自在外游历这么多年，早有一群小侄撒泼打滚找我要糖吃了。

未央摆摆手，似是无语地道：“可打住吧。”

洛霜巴巴又问：“师兄，你今日为何去救那姑娘出岛？莫非真想娶她？”

未央只好回答：“ 那小妮子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有回被东西魇住了，睡了很多日也醒不来。恰巧我当时在皇城游历，顺手解了她的难。蔚岭自然千恩万谢，结果一看见我就说眼熟，拿了张画像来一比照，才知他蔚家生的女儿，许配的就是我。”

洛霜来了兴致，不住地问：“然后呢然后呢。”

未央只好道：“然后蔚岭的脸当场就黑了。”

“哈哈哈，可不得脸黑么。”洛霜笑得肩膀抖落起来，“蔚家一脉单传几百年，到蔚岭这代却生了女儿，想着爱女打一生下来就婚约在身，自然心中不快。对了，他接管蔚家家业后，每隔几年就会来晴和岭一次，明面上打着拜访的旗号，实际却是探听师兄你是死是活，我也一贯如实告知，说你云游还没回来。”

未央也被逗乐了：“看来某些人盼着我早死。”

师兄弟很久没有这样开怀敞聊了，长久的隔阂仿佛在这一笑一谈间化成了灰烬。洛霜在未央面前小孩心性居多，一边催他找猫，一边又想听未央讲这些年发生的事。

两人没再管那些已经驶向大海深处的船只，寻着灵宠的踪迹，一起往山林间去了。

飞在天上时，洛霜仍在追问后来的事，未央只好给他讲：“蔚岭一见我就胸闷气短，又不好表现在明面上，少不得背地里暗自怄气。蔚心兮见了我却十分喜欢，一听说和我有婚约，更是欢喜得不得了。”

“那回救下她后只耽搁了几日，我见蔚姑娘没什么大碍，就走了。没想到她长大点后满天下寻我，倒又见过几回。”

洛霜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偏头问：“师兄喜欢她么？”

未央摇头：“一个是几岁的小孩子，一个是几百岁的老人家，何来喜欢不喜欢？”

洛霜并不同意这话：“修仙之人伐骨洗髓，年岁无穷尽也，师兄青年修成，容貌亦是才俊，岂能以寿数论长短？”

未央：“有道是人未老，心先衰，儿女私情一事，早就不在考虑中了。”

洛霜沉默片刻，未央见他不高兴，逗他：“怎么，难道还嫌我辜负了你一番美意？”

洛霜淡淡地道：“不是，当初我接任掌门后，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我终于能够保护师兄了，可以让师兄放心大胆去享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了。”

未央小心试探：“真就为这个？”

洛霜略顿一下，十分坦诚地回答：“当然，我也藏了私心。蔚家一直以来都是人间的高门大户，就算历经朝代更迭，如今依然屹立不倒，可见我预想得不错。我自小怕惯了，万事无不忧心，既坐上了五大仙门之一的掌门位置，那就要提前布局一切，让门派传承不绝。”

未央更小心翼翼地试探：“所以拿师兄的姻缘去稳固江山？”

洛霜翻了个白眼：“才不是。亲情这里，我也不能让师兄的父母人死复生，唯留遗憾。那么风花雪月这块儿，我自然要替师兄物色最好的，顶顶好的。蔚家女子在当时看来，出自书香门弟，清贵世家，就连祖上的相貌也是极好的，和师兄必是绝配，连那皇家公主也比不上。”

未央忍不住乐了：“你倒替我思虑得多。”

说话间，山林里传来一阵似猫似豹的怒啸，洛霜一听见，立马从剑上落了下去，未央只得赶紧跟上。正要发问，洛霜比了个“嘘”的手势，用口型道：“野东西敏锐得很，别惊扰它。”

未央点头，二人凝神屏息，躲在一处灌木后，此时天色将黑未黑，四周色彩已被暮色隐去，只余远处一丝淡彩烟霞，飘在海与天的交界处。

正前方有几棵笔直的椰树，豹猫正鬼鬼祟祟地从树冠往下爬，时不时抬头巡视一番，一对圆招子散着可怖的绿光。

洛霜正要丢出铃铛颈链锁住它，只见树林里忽地扑起一群翅膀，直朝豹猫而去。

猫科虽然是鸟类天敌，但数量上压倒性的优势也让它招架不住，直直又往树顶逃蹿，想把自己卡进椰子堆里，保护一身皮肉不被那群恶鸟啄烂。

未央本想好好观赏一番动物大战，洛霜心急道：“不好。”

他话语和行动一致，话一出，一把冰锥似的灵流箭已经齐齐在空中散开了，那些鸟儿哪能算到背后还有个同伙，扑腾着翅膀落了一地。

爬在树干上的豹猫见敌鸟丧命，尾巴晃荡几下，还没来得及高兴，那串熟悉的铃铛颈链又套回了脖子上。

二人从灌木后走出，未央戏谑道：“有后台的是挺好。”

洛霜动动手指，豹猫扑进他的怀里，老实乖顺地发出“咕咕咕”的享受声。他爱怜的摸摸猫头：“再不救这野东西，它眼睛就要被啄瞎了。”

未央随手捡起只死岛，问：“这是什么品种？”

洛霜看了一眼：“不是什么珍贵品种，这鸟名为彩虹巨嘴，生于热地雨林，晴和岭是没有的。”

未央甩了死鸟，又趁手摸了摸已经伏诛的猫头，哪知此猫相当不领情，发出一声凶恶的闷吼，立马得到洛掌门的一巴掌，斥道：“老实些，这是我师兄！”

未央“哈哈”一乐：“同只猫计较什么，又不是开了灵智的灵宠。”

洛霜道：“它有灵智的。”

未央：“有灵智还这么蠢，连群鸟也收拾不了？”

洛霜又道：“它真有灵智。”

未央不以为然，边往丛林外走，边问：“猫既找着了，你打算做什么？”

洛霜反问道：“师兄如何打算。”

未央明白他想说什么，无非是想说服自己跟他一起回去。

“九洲漂泊惯了，晴和岭，已经不太适合我。”

说完这句，后面没了脚步声，未央转头，只见洛霜停在原处一动不动，漆黑的眸子直直盯着他。

“你很想我回去吗？”未央问。

洛霜没接这话，反问道：“师兄，你说我们还能活多久？”

未央摇摇头：“以前在书上看过，修真界最长寿命的记载来自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派，那门派立在一处杳无人烟的山顶，这人不争不抢，不吃不喝，长久枯坐在一处悬崖边，大约活了两千岁，与他打小养的那只鳖精一起去的。”

未央似是把自己给讲笑了，话语里透着轻快：“霜儿，你才几百岁，以你的修为，寿数超过那人绝没问题。”

洛霜又问：“活那么长做什么？”

未央道：“岁月漫长也不见得全是坏事。怎么说呢，虽然这些年我远离修真界，但也听说了青丘派已成为五大仙门之首，你贵为掌门，纵观九洲，还有谁能比你更厉害？活得长些，说不定哪日寻到机缘，就飞升成仙了呢。你难道不想看看天宫长什么模样吗？”

洛霜似是认真思索了一番，一字一顿道：“师兄，人成不了神的。”

未央并不认可这个说法，毕竟浮山派就出过神仙，还是近几百年的事，他亲眼瞧见过。

浮山派有人飞升成仙这事，洛霜也是知道的。就算这样，他仍然认为人成不了神，就说明他深思过这个问题，并得出了此番结论。

以前，两人在某件事上有分歧的时候，也会面红耳赤的争个输赢。他俩自小活得困苦，各自的秉性和人生中最不堪的往事都见证过，因此并不会在彼此面前装模作样。所以在起争执这方面，即使争到吵嘴打架，长期冷战，洛霜也绝不会低头服软，只要他坚持的观点，任何人都无法扭转。

但大多时候，洛霜在他面前都是心无城府的赤子状态，有时甚至可以用幼稚来形容。洛霜天赋极高，修士生涯该跨越的那些门槛一个不落，修出元神时还只是个半大少爷，依然会为了追只蝴蝶在田间地里待一下午，也会爬到树上去摘被阳光晒得最甜最大的果子。他为人节俭，吃饭永远光盘，地下掉颗米粒都会捡起来放进嘴里，甚至有时候被师父骂了，还会找个地方偷偷摸摸地哭。

两人从小一起讨口长大，入青丘派修行后也几乎待在一起，但未央就是看不懂他。

因此，未央并不想在“人到底能不能成神”这个问题上与他争论，因为争了也没用，徒添烦恼罢了。

见他长久沉默，洛霜似乎有些慌神，生怕好不容易见到的师兄又会抛下他一走了之。斟酌片刻，他拾起一幅乖乖笑脸，说道：“问师兄个事，今日在人鱼幻境岛，那个同你说了几句话，穿翠蓝扎染道袍的人是谁，你认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