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船队立刻炸开了锅!各路修士七嘴八舌嚷了起来,有沉不住气的,直接拉住自家师兄或者长老一问究竟。
陈无宁和宿林藏在云雾后,只见船上的长老们有的摇头,有的摊手,有的沉默,脾气不好的干脆呵斥起来,只有少数几位,譬如詹盛这种一人前来的,保持着静观之态。
有人站出来问褚琅:“褚掌门,蔚院长说的,可是真的?”
褚琅没有立即回话,他站在梦岛海岸,朝天上望去。此时乌云刚好飘到月亮的位置,显出几分阴暗的萧索。他又朝海面望去,密密麻麻的船队像一团黑色的污糟,似乎洗不清也驱不散。
他不得不忽略掉这些杂质,向更远的海域望去。承受百年的压力忽地化成了一摊酸软,抽干了他浑身力气。
绝望落地成灰,褚琅鼻腔一酸,泪涌上眼眶。
更多的人站出来逼问他:“褚掌门,都到这个地步了,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吧。这岛,是不是真要沉了?”
更有甚者道:“褚琅,这岛若沉了,你该不会打上其它洲的主意吧?仙门早就划好了地界,你若想明抢,我们宁死也不依的!”
这话提点了其它门派,一些又弱又穷的小门派瑟瑟发抖,进退两难。大部分修士已经朝褚琅投去了恶毒的目光。
“倒是给句话啊褚掌门!”
“同为修士,子桐派,你褚琅,必须得给出个说法!”
褚琅抬手盖住双眼,立即又放下了,仿若无事地踱了几步,尽量维持着正常神态:“诸位放心,我派生于海里,就算死,也会死在海里。子桐派不会入侵别的仙门。弟子们要是命大,能活下来,一部分会斩断仙根,重新做回凡人。另一部分会云游九洲,做个普普通通的散修。我相信他们绝不会违反修真道律,也不会给众位道友添麻烦。”
有人跳出来道:“话说得好听,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子桐派烟消云散了,万一活下来的弟子心里有恨,将来祸乱修真界也未可知,褚掌门拿什么做保证!”
褚琅盯着那人道:“子桐派位列五大仙门之一,我褚琅执掌门派百年,哪位现在敢站出来,断一句本掌门从来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有的话,请立刻站出来分说分说!”
他最后那句话几乎是用吼的,一部分修士被他的怒气吓住了,不敢再言语。此时,那位老儒摸了摸雪白胡子,状似站出来调和:“所谓有理不在声高,褚掌门说得很对,可是道友们的担心也并不无道理,大家只是想要个保障而已,也请掌门拿出诚意来嘛。”
褚琅阴郁的一扫众人:“我身死魂灭一缕烟,无法承诺将来之事,只能说会在死之前,给子桐派弟子留下掌门遗训。倘若不遵守者,任凭各位道友处置。”
老儒哑声笑了笑:“褚掌门这话说得,老朽怎么听出身前不问身后事的意味?”
褚琅咬牙切齿:“老先生说说看,本人该如何做出承诺?是不是子桐派的门人将来若犯了事,可到海底来寻出我的尸骨,鞭尸一顿可能解恨?”
老儒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褚掌门如此威望德行,一生事迹必然要上仙谱的,对先人不敬,那我们成什么了?”
褚琅强压怒意:“既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此时,一位黑袍长脸男人站了出来,弟子们纷纷让道,正是那位姓闻的百部先师。他站在甲板边,清了清嗓子:“诸位,请听在下一言。”
闻姓男子的门派这次几乎倾巢出动,船上站了不下百数弟子,听见自家掌门要发言,遂附和道:“各位安静,我们先师有话要说!”
闻掌门道:“褚掌门在众人面前承诺了身前事,我们这些小门小户,也不敢不领子桐派的情。但这么多门派,众多道友在此,担忧也是切实存在的。我们的来意也讲清了,无非是想借看飞升秘宝。飞升嘛,是每个修士终其一生的追寻,为这个而来,不丢人。”
“既然仙岛快要沉了,褚掌门也不愿与众仙门为敌,不如……”他环视四周,嘴角微弯一瞬,掷地有声道,“不如请褚掌门将飞升秘宝交与我等,有了秘宝,要是某位道友成功飞升,当上神仙了,也不惧怕子桐派剩下的门人所谓的打击报复,大家也都能安心,修真界必将持续万年太平。”
事态发展远超陈无宁的预料,这场对峙走向越来越扭曲的境地,虽然不清楚飞升秘宝一事从何而来,单就这群人眼看一大仙门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竟然卑劣的趁火打劫,如此行迹当真令人无言至极,哪怕此时能做到冷眼旁观的,都还算有点良心。
可是,有点良心的人,寥寥无几。
数双眼睛朝褚琅看去,只见褚琅微重眼眸,整张脸陷在月色投下的阴影里,喉咙里发出了几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交出飞升秘宝?”
闻掌门同样回应几声冷笑:“怎么,褚掌门舍不得?”
褚琅蓦地抬起头,阴鸷地道:“当然舍不得,本人得留着自己飞升,然后撕烂你们这群混账!”
“你!”闻掌门气得手一指,接着利剑出鞘的声音响彻海面,子桐派长老扑上来拉住褚琅,叠声劝阻:“掌门,我派哪有什么飞升秘宝!没有啊,没有,你清醒些!”
褚琅此刻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言语了,百年的自苦变了模样,惟恨长生。
他狠狠自嘲一番,嘲笑自己竟然还保存了一丝幻想,竟然敢奢望门派能有一个自然消亡的结局。
此时,这群人已将野心赫然摆在了台面上!
子桐派,不可能有善终。
褚琅的眼眶一点点变得血红,通身散发出一股爆虐之气,长老见他的灵流正在爆起,赶紧丢开他往前站了几步,痛苦的对众人解释:“各位道友,我派没有飞升秘宝,真的没有!掌门是气着了,随口胡说的,大家不要信!”
这话蔚岭第一个不同意,他将乱糊在脸上的头发一把抹到额后,失血过多的脸犹如阎罗厉鬼般泛着死沉的白气,疯子般大喊大叫:“褚琅已经承认了子桐派藏着飞升秘宝!等他飞升成仙,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们!他若成神,捏死大家不比捏死只蚂蚁难!难道你们要给自己断送后路么?还不快杀了他,杀了他!”
有人踌躇回应:“……蔚院长,不是我们不动手,我们可能打不过啊——”
蔚岭怒而咆哮:“废物,没用的东西!他才几个人,你们有多少人!就是一人一道剑气也能把子桐派碾成废墟!实话告诉你们吧,褚琅受了重伤,元神根本稳不住了,这都是虚张——”
“声势”二字卡在喉咙,蔚岭发现自己再也动不了了,所有感官瞬间涌向心口,先是恐惧,再是酸麻,随后涌上来钝痛,再然后,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他努力扭动脖颈向后看去,只见褚琅站在他的身后,手上捏着一坨鲜红的肉团,那肉团吊着几根长须,吡吡滴着血。褚琅将五指并得拢些,肉团在他手心跳跃几下,随后肉眼可见的干了。
蔚岭来不及低头看自己左胸边的大洞,最后一刻,他的五感似乎只余下听觉了,他听见风声穿透了自己的身体。
他生来高贵,可以随意玩弄普通人一生可望而不可即的钱与权。他其实不太清楚这种风声听起来像什么,风的声音应该是清脆的,是雪贝和琉璃碰撞的声音。
风的声音也是凌厉而尖锐的,就像那只在秋闱猎场,死在他利箭下的黑麂。
风声过后,什么也没有了。
蔚岭直直栽倒在地,脸上带着懵懂的疑惑,死不瞑目。
有人从这一幕里神经似的反应过来,话没过脑子便喊了出来:“天啊,褚琅疯了!他丧心病狂,他杀了凡人!”
一时间,无数利剑指向褚琅,无数修士冲他扑去!
陈无宁和宿林再也无法冷眼旁观,从云雾上一跃而下,加入到这场混战中!
宿林站在离人群远些的地方,操纵枝桠接近那群杀红了眼的修士,绑着他们的脚往海里拖。
可人实在太多了,他也只能稍稍清理干净外面的一圈。
陈无宁站在混乱中心,无阻一道剑气划去,立即破开一圈修士的护身灵流,周围倒下一地的人。
褚琅双掌各捏断一名修士的脖子扔在扑上来的人身上,转眼才发现他,闷声低吼:“你回来做什么?想找死?!”
陈无宁:“没什么,就是回来了。”
二人根本没法多说话,一波波修士涌上来,褚琅后背挨了几剑,那身掌门道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快滚!”褚琅怒道!
陈无宁没理他,边挥剑边问:“郁家父子在哪里?”
褚琅拎起几个人摔向远处,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中咬牙道:“已经送回岛上。”
陈无宁心里有了数,专心砍杀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已接近筋疲力尽。放眼望去,整个岛岸线上躺着无数尸首,朝他们扑上来的人也越来越凶猛,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厮杀!
这时,一群蓝衫白袍的弟子提着剑从结界里出来了,他们没有丝毫犹豫,直直朝海滩这里冲来。褚琅微顿一望,略估了一下人数,发现子桐派的小弟子几乎全到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转神之间,手掌被一剑刺了个对穿!
那名医修长老在弟子的包围保护中挤到离褚琅近些的地方,高声喊话:“掌门掌门,弟子们都知道了!”
褚琅垂下受伤的左手,任血滴滴嗒嗒地流,也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告诉他们做什么?”
医修长老大声解释:“不是我说的,哎,掌门,弟子们又不是傻子。”
褚琅看起来很想骂死这个老东西,无奈分不了神,此情此境,也只好随他们去了。
双方都在死人,死的人越来越多,每一个蓝衣弟子倒下,褚琅的心便沉上一分,直至沉无可沉。
陈无宁的身上也被剑划了很多伤口,宿林留了几片治愈枝叶在他身上修复着,奈何刀剑不长眼,他被一名修士一剑捅在了腹部。
他又不会死,只能生生承受利器入体再抽出来的剧痛和恐惧,不知这到底是幸,亦或是不幸。
治愈速度明显跟不上受伤速度了,陈无宁脸上沾着血,衣袍上的血快速连成大片,压住了原本的水蓝烟渍,汨汨往下滴着。
站在远处的宿林放眼整片海滩,最后一名蓝衣弟子倒下了。子桐派的长老和弟子悉数死尽,直至生前最后一刻,也没能逃出一个。
这门派如今,只剩下人不人鬼不鬼的褚琅。
褚琅想对陈无宁说句话,寻他位置的时候,右肩又生受了背后一剑。
他本来想让陈无宁离远些,还有最后一个办法,话未出口,又是一阵连续的厮杀!
这时,在夜色遮掩下,血腥刺鼻的海滩边挤进一艘十分不起眼的小船,没人注意到小船上跑下来一名男子,他已经顾不得船还没有停稳,一个大跨步踩进了海水里。
他没空管浸湿的裙摆和鞋袜,眼前一片尸山,完全占据了他的视线。
他在岸边一个个翻看起来。
结界上空的珍珠刚冒出一个头顶又缩了回去,发出一声只有星星听得见的叹息。
那名男子翻了几十具尸体,终于忍不住呼喊起来:“父亲,你在哪里!”
陈无宁侧耳一动,直觉不好,朝声音的源头看去,只见庄苼跌跌撞撞跑在尸堆里,像在寻找丢失的玩偶一般,翻了这个不是立马丢下,又去翻另一个。
庄苼身后跟着神花,他就这样翻啊翻,神花只得看住他,将那些冲上前来面目狰狞神智混乱的修士逐个击退。
陈无宁从几十条船连成的海岸边找到混进来的小船,只见神篱垂着双臂站在船头,像一具沉重僵硬的石雕。
离混战中心不远,一群年轻修士握剑哆嗦着,不敢靠近还没死的褚琅。还有些不想继续恶斗下去的门派已经稀稀拉拉逃回船上,个别飞在剑上,朝梦岛的反方向加速逃离。
宿林消耗过多,此时已经力不从心,收回枝桠,只留了根治愈枝条捆在陈无宁腰上,稍稍帮他缓解疼痛。
人类的杀戮远比以为的残酷万分。
宿林恢复期间,那名白发老儒缓缓靠近了他,在距他不足三丈的地方被发现了。
宿林不言不语,只甩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老儒做出安抚的姿态:“小道友,老朽没有恶意,你看这,这,真是造孽呀!”
宿林没理。
老儒心领神会,好似在自言自语:“人性就是这样丑陋不堪。修士们自命超凡脱俗,骨子里的贪婪和欲望都一样,无比卑劣。拿着上天恩赐的那点道法,再举起一面自欺欺人的大旗,便可随性滥杀。”
宿林冷淡地盯着他,终于开口:“那你,图什么?”
老儒摇摇头:“我无所图。若要说图个什么,无非图个道义黑白,是非曲直。”
宿林冷漠地说:“你想做那把道义的尺?”
老儒一摆手:“非也非也,道友见老朽的手上何曾主动染过血?纵有那么一两个死于我手,也是为救自保,不得已为之罢了。”
宿林旁观一切,自觉不该与这种人废话。遂转身面朝大海,不再言语。
陈无宁一边忙着战斗,一边盯着庄苼,还要盯着那条小船,恨不得后背上都长只眼睛。他看见庄苼认出了褚琅,不顾一切冲上去问:“掌门!我爹呢?”
消耗过度,褚琅几乎已经失聪失明,自然没听见这句问话。
庄苼见他不答,直直要往褚琅跟前冲,陈无宁一剑贯穿周围的人,朝庄苼的方向跑去。
一剑挥开周围逼近庄苼的人,陈无宁捏住了他的胳膊,只见庄苼愣愣的抬起头,嘴巴张合几下,终究没发出一个音节。
陈无宁问:“你怎么回来了?”
庄苼满脑子都是找褚琅问他爹的下落,一阵眩晕耳鸣,神花不得不替他回答:“我们已经上了岸,正往木屋那边赶路,庄苼不知怎么的,走着走着,忽然就说心慌得厉害,非要回来看看,我们怎么都劝不住。”
陈无宁又问:“其他人呢?”
神花朝那条小船投去眼神示意:“本打算我陪着他回来看一眼,但我哥一人实在照顾不了两个病人,只好全部拖了回来。”
陈无宁一惊,郁夜和乌雪泥也在那条小船上!
接着,他看见郁夜颤颤巍巍的从船舱里出来了,他面白如纸,扶着神篱的肩膀一阵咳,稍稍平稳后,他抬头向远处一望,正好与陈无宁的视线对个正着!
尸体累累,堆成了小山,郁夜看见陈无宁凌乱地站在尸山里,整个人几乎变了样。他顾不得其它了,单这一眼,便跨下船朝这边跑来,留下错愕的神篱在风中失语。
陈无宁心道一声糟糕,松开捏着庄苼的手,赶紧飞奔上去,接住了这个大病号!
此时,褚琅已经身负数伤,他用尽力气大吼一句“快让开!”,随即抬头向天吼道:“珍珠!”
一团强光在褚琅身上凝起,刹时照亮了这片海域!
陈无宁抬眼一看,瞳孔紧缩,他再来不及多想,将郁夜整个连人带头往自己怀里狠狠一摁,那团强光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迅速覆盖了整个岛岸,向远处的海面扩散而去!
梦岛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东海梦岛篇倒计时1天~
即将开启第三卷,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