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家也不知哪来那么多钱，就连后院客房都配有专门的书房，里面除了三面到顶书墙，还放着一张可供十人围坐的长条书桌。

乌雪泥岂是读书那块料，课间总将门大开着，时刻关注外头动静，充分诠释了什么是人在曹营心在汉。

姜觅尔见陈无宁看向自己，立马回应了个灿烂的笑容。她也不客气，一脚踏进书房便招呼道：“宁儿，又在盯师妹的功课啊。”

陈无宁没料到她真的来了，有些诧异的回礼：“夫人好。”

姜觅尔挨着他坐下，纠正道：“说了几次也不听，我不爱听这称呼，叫觅姐姐。”

陈无宁实在喊不出口，一时无语住，乌雪泥在旁偷乐，终是不忍师兄落入如此窘境，声音洪亮的道：“觅姐姐好！”

姜觅尔喜笑颜开：“多好一小姑娘，长得赛天仙的漂亮，嘴也跟抹了蜜一样甜！”

乌雪泥八百年没听人夸她了，立马登鼻子上脸，露出个十分做作的八齿微笑：“姐姐也好漂亮，不然怎么生得出郁夜哥那样的俊哥哥！”

陈无宁只觉今日不必吃饭了。

两人话都多，互相一阵吹捧，乌雪泥问：“觅姐姐，你今天怎么过来这边啦？”

姜觅尔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道童今早来回我，说蔚大小姐不见了，我一高兴，想着多久没来后院了，这不就过来看看你们！”

两女人说话太投机，乌雪泥兴奋得几乎要越过中间的陈无宁与姜觅尔握手致意，看见师兄的脸色，只得将屁股挪回座位，尽力倾首道：“我们正商量要不要把这女的赶走呢，又怕她出去胡说八道，牵连到你们家。”

姜觅尔闻听此言，正色起来：“宁儿，你有什么打算？”

陈无宁微一凝眉：“子桐派的事是蔚岭惹的，他已经死了，想着祸不及家人，因此并没把蔚心兮怎样，还给她治好了伤。但她显然把账算在了我们头上，也不大可能把她一直绑在身边。”

姜觅尔想了片刻，道：“我知道，你们肯定是怕子桐派与朝廷的恩怨会牵连到浑夕山。这倒不必担心，郁慎这些年一直很低调，在修真界的名声还算好，想来并不会因为一个大小姐的胡言乱语就招惹来事，要是实在不想留她了，就放她下山吧。”

陈无宁点点头：“好，我得和郁夜商量一下。”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听他提起郁夜，姜觅尔一下来了劲，她又不瞎，怎会看不出小儿子回家的这些天两只眼睛都在盯着谁打转。

思及此，先前还十分震惊，万分不解，一度怀疑自己的思想有问题。后来又想，依目前的形势来看，若门派未来一段时间里没有惊天大能横空出世，浑夕派的接班人必然是郁洲。大儿子打生下来就按照掌门标准培养的，山上弟子也一直称他为少主，想来小儿子一生多疾，只要安稳的活着就行了。

因此，郁夜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都凭他本心罢了，只要对方是个良善的就成。

儿子带回来的陈无宁，长得那是没话说，乍一眼，极其标致的一个冰山人儿，颇有些难以亲近之感，但相处的时间越久，就越顺眼。

他不常笑，但笑起来那双月牙般的眼睛可真真能暖化千年寒冰，任谁看了都得迷糊。

再者，姜觅尔看得出来，陈无宁还是极其有主见的一个人。他们一行人堪称奇形怪状，有半吊子修士，有真正的修士，甚至还有精怪相随，但他们几乎都以陈无宁为中心，凡大事皆由他来拿定主意。

姜觅尔越看越满意，拉住正起身的陈无宁，笑眯眯地道：“去吧，和夜儿说，晚上与我一起用饭。”

庄苼睡了足足一整天，此时疲惫的睁开了眼。他试着动动手脚，只觉一身酸麻，只好盯着床账发起呆来。

神游之际，听闻谁闯了进来，一叠声叫喊着自己的名字。

他这才将思绪拉回现实，就看见乌雪泥大大咧咧的撩开床账，“咦”了一声后将一颗圆脑袋拱到他的正上方，惊喜的说：“庄苼哥，你醒啦！”

高烧一天，此刻又受到惊吓，庄苼用尽气力坐起身，只见眼前小丫头毫不避讳的坐在他床边，叽叽喳喳地讲话，说什么今天师兄亲自盯她的功课，累了个半死，又说他们后来人都不知道死哪儿去了，她下午还被安排了符咒课，想想就想去死。

死来死去半晌，又眉飞色舞地说给你讲个事儿，蔚心兮下山了！我讨厌死她了，觅姐姐也烦她，做主放下去的！

庄苼被吵得脑瓜子嗡嗡作响，听见那三个字，顿时如回光返照般，从床上瞬移到地面。

乌雪泥只得又一叠声喊：“庄苼哥，你要去哪儿！”

庄苼充耳不闻，披头散发冲出门去，守在门外照料他的道童不得已只好跟上，庄苼只当没看见，快速朝山下奔去。

山门口左侧生着颗桂花树王，虽然此际已值深秋，树王翠绿依旧，不消的暗香将土地浸了个透，高大到几乎覆盖整个门头。

庄苼脚步一顿，若出了这道门，就相当于出了浑夕派的结界范围。自此，他再没有朋友的陪伴相助，只得孤身踏上他未知的前路。

未经允准，道童是不能随便下山的，跟着他的少年急得团团转，只能一再劝导，庄苼仅留下一句“对不住了”，抬脚便踏了出去。

此时，宿林正在掌门居例行查看郁慎两父子的恢复状况。他将一根手指点在郁慎额心，探了一会儿道：“识海平静，元神复始，不出意外，三个小周天即可醒来。”

郁夜听闻郁慎的元神修复好了，急忙道：“快看看我哥。”

为方便照顾，郁慎和郁洲都住在掌门居，郁洲躺在侧房，三人往他这边来，宿林照例查看一番，淡淡的说：“他元神修成不久，此时还是外放状态，只要不离其身，想来也没甚大事，只是还须时间缓缓归位。”

陈无宁注意到郁夜捏着的拳头舒展开了，明白他是真的放松了。

守着庄苼的道童跌跌撞撞跑到掌门居，一边喘气一边大喊：“小，小少爷，不好了！”

郁夜怒道：“你们能换个开场白吗，有事说事，胡说哪门子的话！”

道童被训一通，将头低了下去，小声道：“庄公子跑了。”

郁夜惊了一瞬，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抬眼看了看宿林，又问一遍：“谁跑了？”

道童忙道：“庄公子跑了。”

郁夜：“他为何跑了？跑哪去了？”

道童一脸茫然：“不知道啊，方才乌姑娘来过庄公子的房间，他们说了好一会子话，随后庄公子急忙下了山，怎样都劝不住。”

郁夜道：“你怎么不拦住他？”

道童抬起头，委屈巴巴的，陈无宁只好插话解围：“怪不得他，保管是乌雪泥乱说话，庄苼大约已经知道蔚心兮下山了。”

几人没法，只得找到乌雪泥问个究竟，小姑娘见自己被一群大男人堵着声讨，只得将脖子缩了又缩，恨不得立马修个隐身咒。

陈无宁抬眼看看宿林，问：“你怎么打算？”

宿林摇头。

郁夜可没那么绕弯子，直接对宿林说：“要不你去找庄苼吧，他现在无门无派，修为又差脑子还蠢，保不齐干出点什么事来，只有你的话他还听一些。”

宿林无悲无喜：“他下山，应是有自己的事。”

郁夜急道：“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他连你都可以舍下，那还有什么舍不下的，不就奔着死路去的吗？”

宿林没回话。

陈无宁解释道：“他的意思，无论怎样，庄苼都是我们的朋友。作为朋友，不能眼见着他去寻死，这算是人类情谊的一种。”

宿林淡淡地道：“我虽不太懂人类的情谊，但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他既选择离开，理应尊重。”

郁夜急得上前一步，很想与他辩论一番“尊重与生命”哪个更值得优先，陈无宁看懂他的心思，无奈时间急，只好出言打断：“庄苼目前还不能御物飞行，应当没走远。”

郁夜道：“此处离万花镇约摸要走一个时辰，他大病一场，脚程没有我们快。依我看，他也明显是个吃不了苦的主，既赶着去找蔚心兮，大概会去镇上买马赶路的。若找到镇上还见不到人影，此镇关联之路四通八达，恐怕就难寻了。”

陈无宁和郁夜对视一眼，立即赶了出去。

庄苼再次醒来时，夜已经深了。他揉了揉发麻的腰腿，从某棵树下的草丛里站起身。昏睡过久，泥土又湿，寒风刮过，只觉一身冰凉。

他抬眼望去，今夜头顶只有乌云盘旋，目力所及全是黑影。万亩彩菊在风的作用下胡乱摇曳，像一群大头娃娃在跳某种诡异的舞蹈。

庄苼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麻木的心竟滋生出一丝恐惧。

他望了望浑夕山门的方向，那里有温暖的床铺，可口的饭菜，还有朋友的保护，真的很安全。又想起正是为躲避他们找寻，才在此处蹲了这么久，此时如若回去，不就证明了自己当真是一无是处。

以前每日都想着往外蹿，那是因为知道身后有家，有门派。

到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

难道要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吗？深如杀父灭门之仇，都只能和着血一道吞了吗？庄苼咬咬牙，告诉自己不要怕，迈步朝镇上走去。

乌雪泥自知做错了事，焉头巴脑的扒了两口饭，乖乖去书房做下午的符咒课。提笔刻了几道杠，心思实在不在这上面，灵流一泄，一张符咒立马废了。

她看着手里失去光华的木条，索性将其一扔，跑去找姜觅尔，打算提前抱好大腿。她在姜觅尔的院里待了一下午，又赖着一起吃了晚饭还不肯走，问她又说自己没事干，师兄他们都下山找人去了。

姜觅尔好歹是长辈，不好强赶人走，只好耐着性子陪了大半天。直到晚饭过后，陈无宁回来了，才把她提溜回后院。

陈无宁恨不得指着她的鼻子骂，又顾忌姑娘大了要脸面，只好在房里边踱步边骂：“看你干的好事！庄苼要是在外头有什么事，我看你以后还能不能睡个安稳觉。”

乌雪泥一听，必定是没找着人拿她撒气呢，索性将心一横：“说不定是没找对方向。”

陈无宁冷笑一声：“你懂什么，此山通向万花镇只有一条路，到镇上后，我们去问了各个马厩，都说没见此人。我又和郁夜往通向皇城的那条路找了一番，皆无所获。你说说，还能往哪里找去？”

乌雪泥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小声顶嘴：“蔚心兮走了就走了，这事也瞒不住多久啊，庄苼哥总会知道的。”

陈无宁其实也明白，放蔚心兮下山是权衡之后的决定，庄苼那边，他本想瞒到郁家父子好了之后，再给他说清楚这件事。

倘若到时候庄苼仍然决定要去报仇，他也有时间陪着一起。如今事已发展至此，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陈无宁狠狠剜了乌雪泥一眼刀，烦躁的回了房。

一番折腾下来，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去桌上倒杯凉茶喝了，没事只能又躺回去。正胡思乱想着，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这里是浑夕山，一般小贼如何上得来，陈无宁有些摸不着头脑，坐起身问了句“谁？”。

话音一出，只见郁夜鬼鬼祟祟的摸到床边，撩开帐子，回了句“小宁，是我。”

陈无宁相当无语：“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郁夜没理他，把他往里头赶了赶：“睡里边去，给我腾点地方。”

陈无宁纹丝不动，又问：“你要干嘛？”

郁夜理直气壮道：“不干嘛，我睡不着，过来和你睡。”顺带嘟囔了一句，“都怪姜觅尔，非要让你住客房，可愁死我了。”

陈无宁尴尬半晌，随即不近人情道：“快回去，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成何体统！”

郁夜见他不让位置，像条泥鳅一样咕溜越过他爬到里侧拉被躺倒，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无比丝滑，心想今天就算天神老子来了，也休想赶自己走。

陈无宁瞟了一眼身边鼓起的被包，更加无语了，只得警告道：“五更就起来，滚回你自已的房间去。”

郁夜相当不服气，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反抗：“就不起，就要睡到天大亮。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我们一直睡一起的，为什么回了自己家还得分开。明儿我就去给姜觅尔说，让你来我房间住。”

陈无宁大惊，言语威胁道：“你敢！”

郁夜给自己理了理被子，再顺了顺头发，十分挑衅的说：“我敢不敢，走着瞧。”

陈无宁开始不淡定了，立马拉开他的被子赶人：“你现在就给我走，不然出去打一架。”

郁夜见他真急眼了，只好糊弄道：“哎呀，我闹着玩儿的，明儿事明儿说，睡觉睡觉。”

两人躺在一起，都没有什么睡意，陈无宁问：“你在担心什么。”

郁夜这才侧过身，面对着他，实话实说道：“庄苼跑了，我还不是怕你也跑了，你可没少干这种事。”

陈无宁：“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个印象？”

郁夜咕哝了一句“可不是”，陈无宁其实明白他在想什么，现在郁掌门和郁少主还没醒来，但凡自己一走，郁夜可不得急死，只好说了一句：“你放心。”

郁夜听闻此，语气终于松快了些：“刚回来的几天，姜觅尔给我讲了些以前修真界的事儿。”

陈无宁一听，催道：“快讲。”

郁夜见他很有兴趣，心念一起，趁火打劫：“快求求我。”

陈无宁拉着面皮严肃的蹦出两字：“求你。”

郁夜瞪鼻子上脸：“你这也太没诚意了。”

陈无宁急于打听以前的事，只好道：“你要怎样？”

郁夜笑眯眯地道：“亲亲我，或者让我亲亲你。”

陈无宁立即坐起身，再次撩开他的被子赶人：“滚回你自己的房间睡。”

郁夜见计不成，只得又将被拉上来，语重心长的说：“深更半夜，省点力气好不好，我说就是了，怎么还急眼儿了。”他伸手拉住陈无宁一起躺下，给他讲道，“以前的修真界定期有集会，听说二十年一次。姜觅尔打小就认识褚琅这些人，包括那个青要派的美人掌门，还有你师祖。”

陈无宁问：“大仙门无非就这几人，必定也都是弟子辈里出类拔萃的，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认识并不奇怪。”

郁夜“嗯”了一声：“她也没说太多有用的，但有两个可疑之处。其一，当时他们玩得好的那几个，除了你师祖乌云，还有一个也是浮山派弟子，据说性情相当古怪。”

陈无宁大惊，绷着语气道：“你是说，乌云还有个师兄弟？”

郁夜嗔怪道：“你这人怎么当的弟子，敢情浮山派的事还没我知道得多？”

陈无宁激动一瞬，复又沉默下来，郁夜的话正好戳在了他的痛处。郁夜见他不说话了，只好逗他：“还听不听？不听我可就睡了。”

陈无宁勉强“嗯”了一声，郁夜才继续说：“那个古怪的人姜觅尔也记不住名字了，反正就知道有这么个人，其它的也没多说。她还讲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比如青要派的美人掌门，从小心高气傲，成天只与自已门派的人待在一处。虽然他长相称霸九洲，但因性情原因，并不招女修的喜欢，才让我爹这个第二枝花捡了漏。”

“当然，这些都是闲话，我问姜觅尔，五大仙门，为何没提到青丘派？她说当年那场集会就是青丘派召开的，青丘派掌门肯定带着自家得意弟子忙于接待和主持的事，哪里会和一群未长成的小修打照面。”

郁夜说完，带上一丝愁容嘀咕道：“这些年发生的事我总觉得古怪。”陈无宁没接话，只是怔怔的听着他讲，“你说要是谁在背后捣鬼，那必然图个什么，可修真界也没见哪个真正获益了。无人飞升，没有小门派跻身上来取代大仙门，当下还过得去的，浑夕派算一个，郁慎规规矩矩，连山都不怎么出。青丘派更没听说有什么大事，虽然名声地位一天天高起来，但他们的掌门根本就不出世，也没几人认识，这又算怎么回事呢？”

郁夜见陈无宁仍不搭腔，只好瘪了瘪嘴，感叹道：“浑夕派下任掌门应该就是我哥了，本来这些事完全用不着我去想，但我也不傻，你应了我的胡话说去东海看人鱼，实际也是想打探以前的那些破事吧。”

陈无宁：“不是存心要瞒你。”

郁夜有些不满：“我刚说修真界古怪，看起来也不及你这人古怪。在我这，有什么不好明说的。我不仅知道这事，还知道其它的事。”

陈无宁：“其它什么事？”

郁夜：“你是不是和宿林做了交易？”

陈无宁兴致缺缺地逗他：“这都能看出来？算你有点东西。”

郁夜道：“但凡眼睛不瞎都能看出来。以前你对他避之不及，简直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如今不仅许他跟着，还经常联手办事，快说，你们到底交换了什么条件！”

陈无宁丢下句“你慢慢猜，我困了”，翻身阖眼，再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