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裴二郎逃走，盛凌云先问牧人可曾丢了什么东西。

答曰“没有”。

那就好，无非是她少个打趣对象而已，反正昨天那一趟又不吃亏。

除此以外，她更觉得好笑：冰天雪地的也不怕死！何至于此？

今天她要去第二家寨子讨要粮食，临行前盛凌云悄悄拿出腰间玉牌问了系统，想知道接下来局面又有何变化。

上面只显示一行字：渤海军内讧，会有人降金，为辽东引来女真大军。

渤海人不是要反抗辽人吗，现在得偿所愿，怎么又和女真人勾搭上了？

真是个混乱的三角地区，等她完成任务后，务必要速离此地。

早点进入大宋领土，她就早一日安心。

但不知为什么，这天她总有些心神不宁，不祥的预感挥之不散，好像非发生点什么不可。

而且此番出行，乔晚云突然点名要和她同行。

乔楷无奈中只好让家奴梁丹随行保护，哪知乔妹还坚决不许。

最后盛凌云出面担保，乔楷只得放行。

两个人一路无话，盛凌云估摸着这妹子不仅是想出来看热闹。

果然，等到大功告成，在返回杨家寨的路上，乔妹牵马靠近盛凌云，问起当前局势。

原来她对现在的局面颇为担忧，但无论是亲哥哥，还是曹氏兄弟，甚至连梁丹，都不大愿对她解释太多。

翻来覆去，他们提供的都是极为敷衍的答案，譬如“女孩子就不要担心这些了”、“反正有我在”。

青玄和莲生对这样的答案很坦然，乔妹却极为不满。

她必须知晓全盘，否则就夜不安寝。

没想到年龄最小、看上去娇俏可人的乔妹对西行之路这样的上心。

既如此，归途中的盛凌云乐得为她阐述当前的辽东局面。

乔妹听罢感慨道：“盛姐，你什么都懂、都会，简直和那些男人没差别。”

盛凌云说：“本来嘛，男人和女人之间最明显的差距无非是体力，这里都差不多。”

说到这里，她指了下脑门。

“当然，”她咳了几下，毫不谦虚道：“在我这里，体力上的差距也不存在。”

乔妹低头沉思，须臾便道：“朱公还有我三哥，凡事都愿意和你商量，连曹家兄弟也很重视你的意见。”

这一点盛凌云早就发现了：哪怕乔楷明显很欣赏莲生，小曹醉心于青玄，梁丹对乔妹衷心不二，但他们都不会把行程中的大事儿、麻烦事儿拿来和她们讨论，更不会征求她们的意见。

这些男人似乎更热衷于把精神上的认同和尊重留给同性。

而盛凌云则是被当成精神上的男人，才得到他们的敬重和认同。

比如小曹喊她，都是“老哥姐”。

多了一个“哥”字，意蕴微妙。

仿佛“姐”字份量不够，不能精准概括他对她的尊崇。

想到这里，盛凌云也百感交集。

两人边说边谈，突然听到前方的雪地传来某种奇怪的声音。

乔妹做了个拉缰绳的动作，盛凌云见状也稍微减缓速度，两人齐齐侧耳细听。

呼呼的北风里，隐约有流水的声音。

但四下根本没什么河流，连潺潺的小溪都不见一条。

面面相觑中，盛凌云突然意识到---声音来自冰雪覆盖的地下，那里应该有业已融化的水流。

领悟了这个事实后，她立即挥手示意车队停下。

幸好乔妹提醒，否则车队万一走上这条路，极有可能因为塌陷坠入险境。

他们换了条路回到杨家寨，直到下马的那一刹那，盛凌云清晨离开时的那种惴惴不安才终结。

晚上杨朴为大家庆功，心事已了，每个人都放开怀抱。

酒到三巡，乔楷提议玩个简单的文字游戏。

盛凌云心想反正主桌上有杨朴这位渤海人垫底，自己也不是白丁，何惧有之？

等到乔楷把游戏规则公布，确实很简单，只需讲出一句话把某字拆开即可。

比如“土也是地”。

朱公先说了句“日月皆明”，乔楷用“木兮而枍”跟上。

大曹则来了句“火因为烟”，小曹速速道：“人言畏信。”

没想到杨朴这位辽国进士也很懂汉字，说：“不正即歪。”

连梁丹都说了句：“奄人是俺。”

终于，大家把眼神投向盛凌云。

望着满桌的大菜，她想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鸟又是鸡。”

众人大笑，但也不能说她讲的不对。盛凌云自嘲笑道：“我是个粗人！”

想她以前也算半个文青，哪知到了大宋，俨然变成了白丁。

她想了又想，心说到汴梁后，想通关破局，身边交往之人必然多数称得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自己就算为了充门面，也该多读几本书，特别是古书。

何况她如今面临的局面，多数需要快速决策，否则哪怕系统里有记载，可瞬息万变中她又哪有机会临时翻阅借鉴？

既然要读书，就得有人指导。找谁？

她觉得在中国的社会环境下，只要姿态放低、脸皮变厚，好学读书这件事绝对是有人愿意教的。

特别是那种真本事，又愿意提携后辈的，找对了直接事半功倍。

盛凌云不由将眼光转向朱公，相信只要自己求助，他必然慷慨襄助。

她想到就要立即去做的，旋即找了个机会表达意愿。

朱公果然笑了：“多读书，是好事。”

宴席散去，他便让女儿从自己随身的包裹里拿出本册子，原来是本被半新不旧的《左传》。

谁能想到夫子随身都带着课本！

“这是历代儒家学子们研习史书的经典之一，你有空多看看，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盛凌云如获至宝，喜不自禁地将书揽入怀中，恨不得立即点灯畅读。

等回到自己所住的套间，因见乔楷过来找乔妹，她知道他们两人有不便当着自己谈的话，赶紧借故避开，找了个外间的油灯，屏息凝气地打开《左转》：

骈四俪六的文章，连断句都没有，还都是竖排版的繁体字，读起来枉费气力，简直像啃石头一样，根本啃不动。

那种油然而生的绝望，只有学生时代临考前才能体会得到。

自己难道就是做文盲的命？

她正怅然，无意间听到隔壁屋子的兄妹吵架拌嘴。

先是乔妹的声音：“官家为十六妹许配了翰林家的儿子，却把我许配给蔡京那个不学无术的混账儿子。我母亲是皇后又如何？我是嫡女又如何？”

乔楷明白，京城不少人家认为“尚主”是麻烦并非荣耀，仅有小部分汲汲于富贵功名者，才想高攀做皇亲。

门第清贵的翰林，多数不愿攀龙附凤。

他小声道：“太师春风得意，蔡氏一门圣眷正浓，官家看重九妹，这才将你许配给蔡家。即便你有不满，也不该逃婚跑恁远！现在不管是圣人娘娘，还是我的母妃，都没办法帮你求情，唯有先回宫再说。”

乔妹叹口气：“干脆把我贬入冷宫，一辈子不嫁人，才叫正好。”

乔楷说了句“胡闹”，这才道：“等回到京城，你仔细想想咱们在辽东的这番遭遇，自然会领悟一些书本里体会不到的道理，那么这些天的颠沛流离，罪也算没白受。”

说完这个，他打帘子出门，刚出门就撞上盛凌云，忙向她道：“我家这个九妹向来顽劣，除了父亲和自己这个三哥，谁的话都不爱听。我知道她喜欢盛先生，希望先生得空多指点她几句，好让她明白做人的道理。”

谁有这个资格在帝姬跟前说教？

话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不是得罪人吗，而且还容易穿帮。

但她又不好拒绝这位赵老三，只能胡乱应下。

在她看来，无论是皇室贵女还是宰相千金，都是面目模糊的联姻预备役，家族里面清贵的吉祥物。

乔妹看上去是后宫里百鸟朝拱的雏凤，实则顾影自怜的孤鸾，还不是被亲爹当成礼物打赏给近臣？

盛凌云看着手里的那本《左传》，突然灵机一动：不懂得地方太多，不能每次都问朱公，细节上可以问乔妹。而做为回报，自己可以为她讲些女孩子爱听的故事，比如《红楼梦》，保准她没看过！

等她说明打算，乔妹笑道：“《左转》原不在我家女孩的书单上，恰好几年前有位私塾先生为兄弟们讲解时，我在边上旁听过，或许能帮上你的忙。但我也觉得奇怪，明明你已经很厉害，为什么还要向曹氏兄弟学功夫，现在又要读这些？”

盛凌云认真地说：“读书很苦，学功夫更苦，但如果两件事都做不好，我估计自己只有嫁人这条路了。”

话一出口，觉得有些唐突。

毕竟彼时彼地，多数女人仍把结婚当成归宿，她不能用今人的观点妄议古人。

乔妹听了露出愕然神色，半晌才若有所悟地点头道：“这话很有道理。”

第二天早饭时，大家已然从牧人那里听到了“渤海军倒戈，引来女真人”的消息，都觉得局势越来越混乱。

女真人去年立国，发誓捉住辽国天祚帝，如今又有渤海人牵头助威，很快就会挥兵染指辽东。

而那渤海军平时军纪就极坏，一旦与女真人合流，说不定乱上加乱。

介时大军流窜所经之处，必定掳掠抢夺，地方难免大受其害。

大家都认为应该速速出发西行，于是当天做足准备，很快便和杨朴告别而去。

初始路途还算顺利，沿途能打猎则顺手捕些小兽来吃，身上的干粮留着备用，以防万一。

这天午时不到，在靠近树林的地方遇到一头雄鹿，咫尺之间的距离，连那鹿的眼珠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曹氏兄弟和盛凌云互相使个眼色，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骑上鹿背，双手抓着犄角，双腿夹在鹿头上，把鹿死死别住。

小曹拿着刀对着鹿脖子猛刺过去。

哪知雄鹿吃痛，猛然跃起，刀子险些划到盛凌云手上。

她连忙松手，人也被甩下鹿背。

谁知这鹿趁机一通乱蹦，不知怎么跑反了路，又一头撞在盛凌云身上。

她立即顺手拉住鹿头上的犄角大喊：“再来一下！”

大曹忙挥刀朝鹿脖子扎去——几乎与此同时，一只羽箭虎虎生风，“嗖”地射中雄鹿侧腹。

鲜血狂飙，雄鹿轰然倒地。

射箭的人箭术再高明，这一箭也极有可能射到盛凌云。

所以这一箭，用“狂妄至极”来形容毫不为过！

她起身叉腰喊：“哪个不长眼的？”无人回应。

弯腰想把长箭拔下，竟没成。

大曹俯身仔细打量，用小刀把羽箭剜出来递给她看：箭杆长约三尺，箭羽为黑色鹊翎，顶部涂了朱漆，还用绿色绳子缠紧，箭尖则为箭形制。

大曹解释说这样的箭，射出后的弹道平直，适合射鹿和其他体型稍大的猎物，也包括人在内。

那可不是一般的猎人才会用到的！

大家正在猜测，突然听见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箭的主人姗姗来迟，可见这枚箭空中飞驰许久，弓箭手更是臂力惊人。

诸人不由齐刷刷地眺望，却见一个穿着破皮草的年轻人，头戴毡帽，手中拎弓，正慢悠悠地骑马而来。

破烂的衣衫难掩通身气魄，尤其是那种粗犷中透着豪迈，豪迈中嵌着阳刚，阳刚中又满溢全身的王霸之气！

可这时盛凌云的气还没消，她一脚踩住雄鹿，一手指着那位猛男道：“呔，是你朝我射了一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