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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翎所谓的竹筏,不过是上下两层竹排,用金丝藤和绳索固定好,草草放入了水流湍急的河道之中。
不大的竹排有两个,都被放入了水中,叶翎、魏弦京和蛇女一道,翁道人带着瓶女上了另一个竹筏。
魏弦京生在北境,打小儿虽也在京城周边儿办过差,却并没下过水,是个实打实的旱鸭子。可他此刻被俘,说不了一点儿话,被叶翎架上了竹筏,不一会儿只觉得天旋地转,气息奄奄地趴在竹筏上,连挣扎抗拒都做不到了。
河水湿寒。他们下水的地界儿又是暗流涌动的无人之境,可翁道人却像是对河中暗流有所感应一般,带着他们在湍急的水流之中浮浮沉沉,却让这看上去一个浪头就能打散架了的竹筏完好无损地行到了宽阔的水面。
若不是魏弦京连着一两日食水未进,此刻早就吐得地覆天翻了。可即便如此,当叶翎再次解开他双唇之间的布巾,将水壶递到他唇边儿的时候,他没有力气再挣扎,放任那有着淡淡薄荷味儿的泉水灌入了自己的喉咙。
叶翎看上去有点儿高兴,晶亮的眸子在黑暗中溢出一点儿光来。时隔几日,她再次让魏弦京靠在了自己柔韧的腿上,而这多多少少缓解了魏弦京对河水的恐惧。
“姑娘对所有俘虏都这么厚待么?”
他声音干涩地说着,却半点儿没想要挣脱,只因他有些猜不透叶翎的想法,生怕自己下一刻便会再被屈辱的封口,像个牲畜一样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叶翎对魏弦京话中显而易见的嘲讽不以为意,垂着头看着他。是夜,他们顺着河水而下,行到一块儿平坦开阔的水域。
夜幕之上繁星点缀,洋洋洒洒的微光落下,伴随着水声滔滔,萦绕在叶翎四周,柔化了她自魏弦京私逃便显得冰冷锋利的眉眼。
她没有回答,而是将一块儿夹着野菜的干粮递到了魏弦京嘴边:
“吃。”
魏弦京盯着她依旧坦白的眸子,五脏六腑都瑟缩在一起,心脏抽动,不知是难过还是心悸:
“你捉我究竟为何?凝兰的计划不会得逞。魏某将死之人,姑娘何必折磨于我?”
与他们同舟的蛇女冷嗤一声,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而叶翎蹙起了眉,一双眸子意味不明地盯着魏弦京,目光冷静,没有疲倦,也没有杀意:
“我不会让你死的,无论是你在下淮南途中,还是到淮南之后。”
“如果你讲我交给凝兰之人,那我必死无疑。”
魏弦京也尽量冷静下来,试图与她讲理:
“我不知你究竟有什么计划,但那只会让你们陷入泥淖。无论是凝兰还是皇帝,都不是好相与的,你们与虎谋皮,便会死无全尸。”
“你先吃些东西,最迟明日,凝兰的人便会赶到。”
叶翎将干粮强硬的地塞入魏弦京口中,而魏弦京睁大双眸,震惊又愤怒地看着她,却不得不为了询问,快速咀嚼起口中食物,企图将其咽下,却被噎得两眼发昏。
叶翎无奈一叹,又给他灌了两口水,说道:
“你若配合,我便不将你交给凝兰,如何?”
魏弦京粗喘两口气,抬起眼眸,冷声问道:
“如何配合?”
叶翎将食物举到他眼前,两人僵持片刻,魏弦京面色微变,主动凑上来咬了一口干粮,垂下被河中水汽沾湿的眼睫,不声不响地咀嚼咽下。而叶翎无动于衷。
在魏弦京咬下第五口,面皮几乎有点儿撑不住的时候,叶翎才慢声道:
“凝兰的人还不知你身份,明日浪大雨急,你莫要插言。”
魏弦京蹙眉,叶翎却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将剩下的干粮全都塞进了他嘴里,而后捏住他的下颌,让他不得不将那干燥粗糙得能将嗓子划伤的干粮吞吃入腹。
为何凝兰的人不知我身份?你和凝兰教到底是不是一伙儿的,又为何要与他们为伍?
魏弦京将诸多问题统统吞进喉咙里,因为叶翎此刻神色寡淡,并不欲再开口了。而他只能靠在叶翎膝头,脑中思索着脱身之法。
索性叶翎也没有再给他带上那马嚼子似的绑带,这让魏弦京心中不由升起一丝令人羞耻的庆幸。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他对叶翎看走了眼。叶翎的固执像她的善良一样坦诚又直白,而在那不加掩饰的眼瞳之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被规训的野性。
而这曾使魏弦京心悸,而今却让他陷入煎熬。他其实早该明白,敢于在法场激起民怨的叶翎怎会是善茬儿,她若不是真正的江湖侠士,就是不惧生死的狂徒,或许二者皆是。她是真正的无所畏惧,不受桎梏,那像山一样压在魏弦京心中的威胁,那至高无上,不可亵渎的皇权,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却像丝网一样将人切割和收殓的规矩体统,半分都沾染不了叶翎的衣角。
她是一只不受桎梏的鹰。与她相比,魏弦京不过是一只被皇帝拴住了脖颈儿,无论怎么挣扎都只能原地打转的狗。
他们本就不该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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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他们不知为何靠岸边近了些,河面上也依稀可见一些客船和渔船划过的踪迹。
天空乌云滚滚,魏弦京心中的弦绷得更紧。他的手仍被反剪在身后,即便是那条上了夹板的胳膊也不能挪动。
叶翎站在船头,一头被简单扎起的墨发无惧水汽侵染,随风而动。
蛇女照例加固了魏弦京腿上的夹板。她本是不屑于与魏弦京交谈的,比起几乎从不出声,像个哑女的瓶女,或是疯疯癫癫、满口胡言乱语的翁道人,她是真正将对魏弦京的不屑宣之于口的那一个。
这本没什么稀奇的。叶翎对魏弦京的执着想来连累了蛇女,让她不得不带着魏弦京这样的麻烦东躲西藏。况且有能耐的人总是高傲的,即便相处不过半月,魏弦京也看得出蛇女机敏聪慧,身体强健,远超旁人。
她的医术极好,又有一手驯蛇的本事,若不是她那张脸不被俗人所容,凭借这一身本领也不会籍籍无名。
可今日,她却在换药时,难得带着一点儿和缓的语气,半慨叹地对魏弦京道:
“你把她最难看的一面儿激出来了,魏世子,这下可有些难以收场了。”
魏弦京瞥了一眼站在竹筏另一侧,平视江面的叶翎,低声问道:
“什么意思?”
蛇女最后固定了一下他的伤臂,鼻尖儿挤出一个哼声,却不再言语了。
清晨,河面行来一搜体量不小的船。
诡异而不合时宜的兰花香气扑面而来,使魏弦京的戒备之心达到顶点,他挪动着手臂,企图用竹排上的毛刺去划开手腕之上的绳索。他努力了有几日了,可那绳索浸了水,远比平日要坚韧许多,至今不见什么成效。
船上落下几条绳索,几个敏捷的人影爬上了翁道人的竹排,隔着江水之声,魏弦京听那领头的人说道:
“钱舵主,谁曾想您老还活着?别来无恙啊。”
那声音低沉喑哑,却有些不怀好意,魏弦京蹙眉,看着船上又有几道人影跃下,如鱼一般潜入水中不见了踪迹。
凝兰教发家在南境星罗棋布的江河湖海之中,教徒皆擅泅水,多渔民,而这却是北地长成的魏弦京难以理解的。他神色不动地看着几个人消失在河水之中,心却一沉,心道今日无法善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远处,翁道人听上去歇斯底里的笑声传来,粗嘎刺耳:
“当不得当不得,本道如今只是一云游道士,高攀不起凝兰喽?不知教主她如今可好?”
翁道人口中的教主,是顾英蓝收养的义女,朝廷追查多年,也未曾获得什么线索,其能耐可想而知。
“叛教狂徒!竟敢过问教主行踪?我看钱舵主是苟活太久,想让教众为你送终吧?既如此,我就成全于你——”
说罢,他举起手中刀刃,似乎想向翁道人砍去,却被他身后之人拦下。
“不问缘由便私自处置,曾香主,你急什么?如今钱舵主将我们召集来,想必是有事相告。钱舵主潜伏京城多年,想必对那狗皇帝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如数家珍了,即便是十余年前任务不成,未曾归教,可若是有新鲜事上报教主,想来教主也愿一见。”
魏弦京心头一紧。他的余光看到竹筏四周已然有暗影浮动,他心知那是凝兰的人,只等一声令下便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翁道人哈哈大笑道:
“姓石的?你如今也混成了香主?哈哈,这些年教主安居一隅,教中果然是人才凋敝,大不如前喽——”
话音未落,就见那对翁道人嗤之以鼻的曾香主额角狂跳,提刀便向翁道人砍来,翁道人脚下不稳似的晃了晃,手中形状诡异的桃木拐杖微微一摇,便将那刀锋格挡,拐杖的另一头击打在曾香主脚踝,使那曾香主一头栽进了水里。
而翁道人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瓶女突然暴起,她手中握着一个不太长却极细的小剑,直直刺向姓石的香主,使围攻翁道人的几人不得不调转方向,回护香主。
而就在这时,一艘官船靠近,透过薄雾,魏弦京将船上领头之人身上披挂的黄甲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皇帝的人。魏弦京皱起眉头,余光瞥过站在船头仍不为所动的叶翎,心中一坠。
官船之上兵戈声不绝,从水中爬出来的曾香主一声大喝:
“姓钱的!你狗胆包天,竟私通朝廷,引我等出来!”
那姓石的香主此刻也十分慌乱,大喊教众回撤,而翁道人却笑道:
“这可不是为你们来的,哈哈哈哈!”
他说的是实话,在场却无人肯听了。官船之上自然有人认出凝兰教,更认出了被捆绑在竹筏上,形容狼狈的魏弦京,当即放下几艘小舟,向这边儿行来。
那姓曾的香主性格急躁,对朝廷恨之入骨,此刻他站在翁道人那随时会散架的竹筏上,直面朝廷的箭簇,心知自己怕是要遭了,恨的咬牙切齿,驱使手下道:
“杀出去!把朝廷的狗都杀了,取官兵首级者,回教中重赏!”
翁道人躲过一个射来的箭簇,往后一仰,直直落入了水中,溅起好大一朵水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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