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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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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弦京头晕目眩,方才在半梦半醒中无法自控的挣扎让他的断骨处又隐隐作痛,可他却毫无察觉。胸口的阵阵让他手脚虚软的心悸仍在源源不断地发作着,使他指尖儿颤抖,像脱水的鱼一样张开了唇齿,拼命攫取着带着潮湿的气息。

在他身侧,叶翎静静睁开眼眸看,灵巧地翻身而起。她无声地凑过来,借船坞飘窗泄露进来的月光,盯着魏弦京狼狈发汗的面孔。

半开的飘窗外,夜空清澈如洗。倾盆暴雨和泼天风浪过后,似乎阴霾尽去,一成不变的月光又洗尽铅华,毫不计较地坠入凡尘。

叶翎眸光澄澈,不带半点儿嘲弄或是怜悯,却仍让魏弦京轻轻撇开了脸。叶翎温热干燥的手掌执拗地掰过魏弦京的脸庞,一双黑沉的眼眸凝视着他。

她掌心滚热,直直烫入魏弦京那不知为何而惊惧不安的心里去。他伸出他完好的手抚上叶翎的手背,却不忍将之移开,只愿那手掌再多为他停驻片刻。

叶翎没有说话,她温热的身子又靠近了些,她身上松木般的香气裹挟上来,肆无忌惮地在魏弦京的感官之中蔓延。

魏弦京渐渐压抑了那绵延不止的心悸,疲惫侵袭着他的躯壳,神志却还停留在那来路不明的恐慌之中。他轻轻将叶翎的手从他自己那张十分藏白的脸庞上移下来,却舍不得放开,而是握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

他知道这样万分唐突。男未婚,女未嫁,这般肌肤相亲实属不该,可不知是夜风沁凉还是月色冷淡,他只觉得自己内心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寒风呼啸地灌进去,将他的四肢百骸冻透了。

而叶翎的掌心,却有一把火。

见他紊乱的呼吸渐渐平复,叶翎轻轻躺在了他的身侧。她没有询问,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依偎着他。

“谢谢。”

魏弦京轻声说道,而叶翎无声地蹭了蹭他的肩头。

“是梦魇吗?”

夜凉无声,河水滔滔,叶翎因为困倦而有些沙哑的声音落在魏弦京耳中,像是温柔的手指轻轻撩拨他的耳垂。

“我不知道。”

魏弦京蹙眉,想了又想:

“我想不起来了,只觉得…”

“恐惧。”

这二字本该让他觉得无比羞耻。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应无畏无惧,无怨无悔,可当他轻声对叶翎说出这二字的时候,却只让他的心无波无澜。

“我也曾这样过,许多年。”

叶翎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但我是记得梦魇的内容的,同样的梦境做了太多次,我记得它的每一个细节。”

叶翎的声音听上去辽远又平和,却像是直直敲进魏弦京的心底,让他的心微微酸涩起来:

“抱歉,我从未问起你的过去。”

他悄悄将叶翎的手圈得更紧密,仿佛这样就能让两人的距离更近一些:

“那是什么样的梦魇?”

“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叶翎声音之中有一种满不在乎的困顿笑意:

“是我在哭,四下里有烈火在焚烧,鼻腔之中全是呛人的烟气。”?

“我看不清周遭的情形,是一个人在抱着我,我能看到的只有她镶嵌着银片的衣襟。我一直在哭泣,我周围的人群也是,哭声和惨叫交织在一起。抱着我的人一直在奔跑,前襟却渐渐被血水染红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血渍越来越大,像一个漩涡,将我的神魂都吸了进去。而后我就会在心悸之中醒来,汗湿重衣。”

“抱着你的人,那是谁?”

魏弦京声音发涩,尽力不去过度联想叶翎受过的苦楚。

“我也不知道,”

叶翎抬起头。清冷的月光洒在她光滑的面庞之上,黑夜深沉,却没能勾勒出一丝阴影:

“是我的母亲,或许。她让我感到亲切,但我却不记得她的面容了。”

魏弦京的脸上隐现出难言的痛楚,他匆忙撇过头,将脸藏进阴影之中:

“我也险些忘了我母亲的面容,那日一见,我——”

他将话头就此打住,而叶翎也没什么追问的意思。她掏出一块儿她用作手帕的棉布,揩去魏弦京脸上沁出的冷汗。

“后来呢,你的梦魇消失了吗?”

他轻声问道,而叶翎点点头,说:

“是的,它消亡了,你的也会如此。”

魏弦京露出一点儿苦涩的笑意,却没有反驳,而叶翎执拗地掰过他的脸,重复道:

“你的也会如此。烈火焚烧过后,我会在废墟之中爬起来,抖落身上的灰烬,赤身裸体地走入下一场烈火,坚信烈火无力蒸干我的血液,也无力揉碎我的心肺。”

“它不会的。”

魏弦京扯开嘴角,声音之中多了一丝笃定:

“它不会的,叶翎。你就是燃烧着的凤凰火焰,凡火不会烧穿你的心肺。”

叶翎笑了,又蹭了蹭魏弦京的肩头,她额头上的呆毛随着这动作一颤一颤。

“我会带你去过道江浙,前往淮南。船上的吃食能撑两月有余,你先将伤势养好,我们再上岸行走。”

魏弦京心知自己无法说服她,只能心下微微一叹,低声应是。

叶翎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眸子,过了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轻轻握了握于魏弦京交叠的手掌,问道:

“你的父亲,先大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你笃定若凝兰知道你生父身份,一定会将你用作威胁?”

魏弦京在月光下睁开了双眸,轻声道:

“他是先皇最年幼的养子,却甚为先皇所喜。他在世时,朝臣百姓人人笃定他会是皇太子,会是下一任皇座的继承人。我六岁时,西北传来捷报,我和母亲坐车出门时,百姓夹到相迎,口称我父为皇太子。先皇听闻此事,当庭大笑,与诸臣说我父甚肖先祖,有定国安邦之能。”

他说着,话锋一转,言语中又带了一丝感怀的笑意:

“父亲在外是手握西北二十万军权的西北大将军,回府时却只知围在我母亲身边儿打转。他比我母亲还小六岁,当年这婚事是他仗着先帝宠爱,扛住了二十廷杖,又跪了好几日,才百般求来的。我出生之后,他若在京城,便会将我挂在臂弯里抱着,几乎日日不离身,亲自教我说话读书。而我母亲常常事务繁忙,鲜少来看我。那时我总听我父亲絮絮叨叨母亲的冷落,心中也总是担忧母亲其实并不想要我。”

叶翎也轻轻笑起来:

“他像是极好的父亲。”

魏弦京的心骤然瑟缩,而后他舒一口气,附和道:

“他是的。他总是悄悄对我说,母亲下嫁于他是他自己百般算来的,因为满京公子哥儿,没谁比他更会讨母亲欢心了。”

魏弦京顿了顿,继而说道:

“可母亲是爱他的,我知道。她性子如此刚烈,若是不真心爱父亲,绝不会花费功夫,将我诞下。”

叶翎沉默着捏了捏他的手,却没有打破这一时安稳的静谧。半晌之后,叶翎缓缓说道:

“你父亲的身份,或许是你最大的求生之机。”

魏弦京手指一僵,继而说道:

“我不能这么做。”

“当年追随我父母的人,被处置的有十之八九,其中即便有人向新皇投诚,出卖同僚,到头来换来的也不过是几年的苟活。当今皇帝秉性多疑,手段暴虐,他不会原谅,也不会手软。无论是这个战战兢兢的朝廷,还是流离失所的百姓,都经不起更多的血雨腥风了。”

“可即便你百般顺着皇帝,任由他拿捏摆布,搓磨虐杀,这天下的贫苦之人仍旧流离失所,朝臣之中不愿趋炎附势之流仍战战兢兢,不是吗?”

叶翎毫不留情地说。她的话并不好听,却几乎立刻让魏弦京心头涌起羞愧。

是的,整整十三年,皇帝在朝堂和乡野之间留下的阴霾遮天蔽日,因他过分杀戮造成的死亡血流漂杵。忠臣良将、清贵书生,有些是因为一句无心之言,有些是因为功绩过剩,尽皆颈血洒地。

逐渐的,朝堂之中只剩下如履薄冰,行将就木的臣子。他们对百姓之苦不闻不问,对于心中正气弃如敝屣,唯有彼此攻歼,谄媚皇帝时,才会焕发出令人胆寒的生机。

打眼细看,这如何是一国该有的国之重臣,倒像是一群穿着华丽官袍,披着人皮的地狱恶鬼,他们嘴角流着污浊的涎水,浑浊的视线满是贪婪,一遍一遍舔舐着那天底下至高无上的皇座。

而魏弦京倚仗着母亲失去尊严的庇护,蝇营狗苟的活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不屈的头颅滚到他的脚下,看着一张张本来还有活气儿的面容渐渐染上了和皇帝宠臣如出一辙的贪婪和诡谲。

他告诉自己,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他的手被紧紧捆着,他的母亲被挟持在宫里,提供给他庇护的魏府危如累卵。

所以他什么都没做。他就这么看着,看了整整十三年,从懵懂孩童看到弱冠之年。看得他时常也觉得,其实自己和那些形同鬼魅的谄媚朝臣没什么区别,和皇帝养的猫狗玩物也没什么区别。

他看得太累,也在恐惧之中苟活太久。于是他想到了引颈就戮。他告诉自己这是唯一的选择,是最正当不过的事,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保全。

可实际上,他内心十分清楚,这不过是懦夫的怯战而逃罢了。

河风徐徐,透过半敞的飘窗,吹乱了魏弦京的鬓角。他突然觉得无比羞惭,就如同年幼时因为顽皮玩丢了母亲心爱的石砚,父亲将花园儿池塘都翻遍了,湿漉漉地替他寻找时一样。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可叶翎却也什么都不需听。她靠在魏弦京身边儿闭上了眼眸,任由困意席卷上来。在陷入沉眠之前,她轻声说道:

“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有时间。”

这句话像是什么古老萨满的咒语,让魏弦京骤然放松了紧绷的心弦。他任由自己靠着叶翎,让那来自叶翎独有的温热和气息紧紧地包裹着他,轻轻闭上了眼眸。

又一阵河风拂过,他们的手十指相扣,指尖儿分享着彼此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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