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五日,烈日昭昭,二层自建房的小楼后,枝繁叶茂的杨树荫下,蝉鸣不绝。
一群中年女人坐在矮脚四桩木椅上,摇着蒲扇,橘子皮扔的满地都是。
“喏!东边那莫家丫头回来了。”
“乖乖!那打扮的,跟电影明星一样!鞋子白的刺眼!”
“听说一个月能给她妈打一千块钱呢!”
“去年都没回,怎么今年回来了?”
“不会谈对象了吧?”
七嘴八舌的讨论,时不时包含恶意。
很奇怪,对于不相干的人,她们包容度及其高。
但一旦身边人发迹了,能恨的咬牙切齿。
杨菲菲妈妈哼了声:“生个女儿花钱供养出来!又能咋样?”
“以后嫁人了,还不是给人家婆婆白养女儿!能享几年福?”
“就是就是!那丫头她妈也是个拎不清的!”
“趁着姑娘年纪小,市场好,赶快找个婆家,搞点彩礼钱攥手里,说不定还能养老!”
“砰!”窗户骤然大开,莫思语面无表情从二楼俯视她们。
有时候莫思语很费解,杨菲菲妈妈夏天热到中暑了,都舍不得空调。
丈夫是个赌狗,卖了女儿的未来,自己的日子还是紧紧巴巴,挣扎在社会底层。
为什么还有心思,去嘲讽那些努力爬出泥潭的人?
她恐怕连女儿杨菲菲逃出婆婆家门,躲在大城市打胎都不知道。
也对,她要是知道了,杨菲菲就要一辈子活在地狱了。
莫思语的眼神过于锐利。
几人上嘴皮子吧嗒着下嘴皮子,表情讪讪。
浑身不舒服,又是挪挪椅子,又是踢踢塑料拖鞋边的橘子皮。
等莫思语关上了窗,她们才蔫巴道:“神气啥呀!不就考个大学吗?”
“不是啥好学校吧?”
“咳咳,好像真的挺好的噫!”
“听说她堂哥说,毕业拿个一两万,不是问题……”
……
房间里,莫思语放倒行李箱,拿出了给妈妈买的米棕色大丝巾。
“你这丫头,又乱花钱!”
妈妈摸着丝巾冰凉的触感,嘴上虽然抱怨,但稀罕极了。
摸了好几分钟丝巾。
她把莫思语拉到床边坐下,小声嘀咕:“人家都是上大学净要钱,你怎么还能往家里打钱的?”
她粗糙的手,翻开存折:
“妈一分没花,都给你攒着呢。你看你瘦的,这钱你拿回去,大学舍得点吃饭。”
莫思语彻底服气了,老一辈可真能省钱。
“有手有脚的年轻人,就是去电子厂打工,一个月也能几千块。”
“给你你就拿着,我大学都胖好几斤了。”
妈妈想了想,把存折放回自己的大红布包,锁紧柜子里。
“我可不花,都给你存好,留给你作嫁妆。”
“嫁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词的一瞬间,莫思语有种说不定上来的刺痛感。
哦,我最亲爱的妈妈啊。
你不要我了吗?
好像心脏被木刺扎了下,它不锐利,但是钝痛横生。
这就是她总是报喜不报忧的原因。
毋庸置疑,妈妈是全天下最爱她的人,恨不得把一切好东西都偷偷攒给莫思语。
女儿给妈妈钱,妈妈也舍不得花,妈妈怕未来有急事,这笔钱可以用来帮女儿应急。
妈妈的爱如此深沉,却也充满时代局限——
妈妈不经意的话,还是透露出,她认为,女儿最终还是要嫁到别人家去。
有时候,莫思语感觉家是温暖的港湾,她可以窝在里面躲避风雨。
但是,港湾,也就意味着——
时间到了,她这艘小船还是要漂出去的。
浮木一样,独自迎接外界的一切极端风暴和璀璨阳光。
“喳喳——”虫声喧嚣。
夏日午后的阳光很刺眼,轻松穿透玻璃和纱窗。
莫思语肩头,有好几道强光压在上。
房间里,明明空调温度调到很低的22℃,但她还是感到了无端的燥热,从心头烤灼到肺腑。
莫思语没说话,只是把行李箱收拾的整整齐齐。
复杂的情感苦闷,对最好的朋友李糯,说不出口。
最爱她的妈妈前,她也说不出口。
好奇怪啊,为什么她朋友多多,母爱深沉,还是会感到无可救药的彷徨呢?
“嗡!”电话响起,莫思语耳边又是那个热情的声音。
王行:“哟,莫大女神,最近刚回来,肯定不忙吧?”
“徐域生日,明晚七点半我家新开的铂庭国际酒店。”
“一定要来啊!”
“来和我们说说,全国闻名的明大是啥样的!徐域当初辅导你数学,这明大可有他一份。”
“晚上好好让咱们没出省的朋友,见识一下南方风情!”
莫思语想拒绝。
但是显然王行预判了她的行为。
高中的数学辅导恩情,一旦存在,就抹不掉。
连徐域的生日都不去,那她莫思语岂不是白眼狼?
王行:“李糯我也邀请一下?”
“不必了。”莫思语淡淡道。
宴无好宴,没必要再让好朋友一起去受气,遭到牵连针对。
她一人足以应付。
王行又笑了:“明大可真锻炼人啊。”
他好似在怀念当初站在校门口送笔记的胆小羞怯灰姑娘。
莫思语回他:“确实。”
“不过王公子的变化也不小。”
王行知道她是嘲讽他在香水奢侈品店的桃色。
他啧舌:“好啦,准时等你。”
妈妈在一边默默听着,又好奇又复杂地问一嘴:“我听电话是个男孩子的声音?”
“哦,是高中班长,要高中聚餐。”莫思语笑着撒谎。
等妈妈开心系着丝巾离开,莫思语弯曲的眉眼,立马拉平,变得沉默。
她站在镜子前,目光深沉 。
镜子里的女生,变得越发高挑,愈发明艳。
可,逐渐习惯撒谎不眨眼。
翌日,午后光线毒辣,打着遮阳伞去公交站坐车去市区。
莫思语惊讶发现,老破的车站,重新换了地点,按照高/德地图,她重新找到了崭新的墨绿色车牌。
却发现前方数百米处,一辆辆大卡车装满水泥,高脚架林立,戴着橙色安全帽的建筑工人,正在翻新她熟悉的小学校园。
一切都在成长。
一切都会慢慢改变。
一股子隔世感,冲击而来。
“但成长的代价是什么呢?”
公交车疾驰,路边熟悉又陌生中原风光呼啸而过,莫思语坐直了身体,眼神锐利。
来吧,暴风雨尽管来的再猛烈一些。
夜晚,华灯初上。
铂庭国际大酒店,优雅的中式古筝短笛竟然和西式管弦乐同处一片演奏,相得益彰。
“壕”无人性的顶奢装潢。
衣冠楚楚的上流贵客,不断来往。
巨大的吊顶水晶灯,宛如一座水晶宫。
薛音儿焦急地查看手机。
“莫思语真来?我怎么没见人?”
刘风变得皮肤更黑,眼窝更深:
“她能不来吗?听说还是王行亲自请的哩,多大谱啊!”
薛音儿点点头,打开奢华礼盒中的万宝龙艺术赞助人系列——拿破仑888.
扭开白母贝笔帽,欣赏了下笔尖处的拿破仑头像,道:
“等会要是李糯也来了,你就去起哄,让她和莫思语先送徐域礼物,然后……”
“我再后面拿出我的礼物。”
薛音儿忍不住得意,谁能比她的礼物更贵更用心?
她拿出化妆镜,左看右看。
又扯了下自己的香奈儿套裙,粉色太艳俗,红色攻击性强,她今天特意穿了不常穿的米黄色。
黄色挑人,一般人穿,容易有黄气和土黑感。
但皮肤白的话,就显得夺目耀眼。
“卧槽!那是莫思语?艹!”倏忽,二楼上的刘风,赶快推了把薛音儿。
薛音儿抬眼——
灯下的莫思语,乌发雪肤,珠唇贝齿。
肩头随性披发,显得她恬静又柔韧,一股子书香气。
缓步轻移,裙角生香。
呵呵呵,多想让人搂在怀里哄一哄啊。
更要命的是,莫思语穿着浅黄色的半身裙。
撞衫了,谁丑谁尴尬。
薛音儿长相自然也很艳光,但是她没莫思语皮肤粉白。
这就很要命,看起来她薛音儿就显得低了几分颜色。
等莫思语上了二楼,刘风正提着礼物,在楼梯口蹲点。
“嗨嗨!莫思语!嗨嗨!”
刘风余光忍不住往后方看,匆匆的米黄色裙边很快消失在二楼走廊。
莫思语对于他的拦路,心静如水。
“薛音儿呢?”
“咳咳咳,她,等会儿!”刘风挠挠头,望着莫思语身后空无一人,讶声道:“李糯没来啊?”
莫思语抬眼:“怎么?你想她来?”
刘风立刻尴尬摆手。
望着面前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全部大变的莫思语,竟然产生了毛头小子般的无措感:
“没有,没有。”
“这不是,不太习惯嘛!”
“以前,你们都一起的。”
莫思语“哦”了一声,抱着胸脯,站在那里。
刘风讪讪道:“不先进去吗?”
“不用。”
莫思语眼角弯弯,道:“我把薛音儿不小心拉黑了,她都能天天发消息给我。”
“真是想念我想的紧。”
“我好不容易回来,肯定要多和她处处。”
刘风被噎住话。
莫思语的嘲讽眼神,让他无处逃遁,他硬着头皮,提着礼物,灰溜溜先去了包厢。
薛音儿打电话,让专卖店的人给她送粉裙子。
捏着鼻子在卫生间,憋屈换了衣服,又在自己身上喷了斩男香水。
她调整好表情,笑的大方明艳。
踩着高跟鞋,刚出走廊,就碰上了莫思语。
“……”薛音儿。
不是?刘风呢?不是让他先出手,贬低一下莫思语带的礼物吗?
“好久不见!”莫思语上下打量薛音儿一番,她打扮的更加成熟了。
薛音儿得意挺直姣好身段,一如既往端着公主架子:“哟,徐域生日舍得回来啦?”
莫思语佯装惊讶:“咦?你怎么知道的?我欲擒故纵,就是等今天!”
“……”薛音儿不可置信张大嘴巴:“你!你!莫思语?你被夺舍了?”
“啧。”莫思语睫毛眨眨:“这才是我的真面目啊!心机女呢!”
薛音儿脸色又红又青:“……我说了,不是我!我怎么会发匿名短信骂你!”
“你少阴阳怪气了。”
莫思语没理她,径直去包厢。
薛音儿咬着嘴唇,赶紧跟上去!她可不要让莫思语坐在徐域身边。
推门进去的前一秒,她还特地在莫思语眼前,摇晃着自己七万三的钢笔礼物。
得意抬起下巴。
包厢里,很是热闹,来了三两个衣着不菲的二代子弟。
酒杯壁上闪着耀眼的灯晖,偶而露出的手表,车钥匙,都反射着银光。
王行翘着二郎腿在那刷手机,突然旁边一个万宝龙无框眼镜男,给他一肘。
数道目光打在莫思语身上。
偶而有人窃窃私语,眼神微妙而惊叹。
王行直起身体:“哟,思语,你来了!”
“快里面请!”
“徐域马上到,他上午刚接待几位长辈,出门晚了点。”
莫思语不想搭理他,也不想落人口实。
不清不淡,公式化问好,就坐在一边了。
王行的表演却开始了。
只见那个无框眼镜男,扯着嗓子道:“哟,王哥,你那电影学院的小女友呢?”
王行:“分了。”
无框眼睛男:“为什么啊?”
王行咳咳两声:“还不是太不懂事了!”
“你说也不是高中幼稚小女孩了,上了大学,不就等于进了社会吗?”
“天天等着我哄她!不懂放下身段,说说软话,这脾气大的,再漂亮我也忍不了啊!”
无框眼镜男道:“就是就是,王哥你和徐少爷那个圈子里的,可遇不可求!”
“谁能但凡和你们扒上点关系,这辈子就稳稳当当了!”
“反正要我,我是接触不到什么人物,能比你们还有权势!”
“不是有个有名的网络段子嘛!”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车前的那道光,照亮的不仅是回家的路,更是全省人民前进的路。”
“我要是有幸是个女的!巴不得天天小嘴抹蜜,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惹人生气啊!”
王行和无框眼镜男,表演完毕,头齐刷刷扭向莫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