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区——

“会长，有人要见您。”一门之隔外，毕恭毕敬的声音传入铺满黏腻香味的室内，犹如泥牛入海，顷刻间就被遗忘而去。

被称为会长的男人穿着价值不菲的银灰色丝绸睡衣，斜斜靠在床头，手里雕刻满精致浮雕的烟斗，斗柄底部牵出一根纯银细链，尾端还坠着一只银色蝴蝶，随着他的手部动作，一摇一摆，似要随时准备翩翩飞去。

门外人等了片刻，迟迟等不来里面的回应，只好硬着头皮说：“会长，您起床了吗？”

“唔……”闷而紧促的声音从门缝里走漏，另外的人并不觉得尴尬，反而因为得到回应松了一口气。

“啊，”启明收回另一只手，他细细地端详着指尖，良久后，拧着眉用殷红的舌尖舔了舔，旋即，他吃了蜜似的舒展开眉，“你回到自己曾经登陆的地方，很是激动呢。”

门外声音继续说：“先生，他们已经来了。”

面前的男孩肩膀轻颤，启明低地笑了一声，把被角仔细掖好，又道：“我不在的时候乖一点。”

“记住了吗？”他嘴唇贴在身下人的耳廓，声音柔而缓地问。

＊

域内——

“我们并非要赶尽杀绝，孩子，你对自己的同胞误会太深。”总管在第二天选择见他们，但他的言辞并不像是一个囚禁方，倒像是个在课堂上上课的老教授。

这样的态度令理查感到恶心，如热天隔夜的馊菜，理查听了只想吐。

房间一片安静，总管的尾音如一条长满刺的鞭子，让以他马首是瞻者心中惶然不已。

“理查，你与那些天谴者为伍是不是迫不得已？”奥维德殷切道：“现在你非常安全，我想你保证，你告诉我，是不是受他们蛊惑，还是威胁？”

奥维德，他作为纠察队队长，竟然有空亲自来审问自己，理查瞥过他一副关切的神态，不屑地笑了笑：“什么蛊惑？”

他把话音对准一旁的总管：“总管，我可不是您身边的那群没脑子的应声虫。”

……奥维德被他刺得话音一噎。

总管抬起眼皮，沉沉地看过来：“你是自愿的，费曼家的孩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理查身体微微微一震，总管刻意说出口的“费曼家”，让他明白话里的含义，理查吸了口气，脸上撕开一道笑：“能如何？不过是将被你们圈禁的无辜者解救出来，总管先生，倒也不必将如此大的功劳扣到我的身上吧。”

分明只说了这些话，理查就感觉自己好像用尽了一身的力气，他气喘吁吁地维持坐姿，不让身体泄露弱点。

“是啊，多么大的野心呐，你们这是……想摧毁联邦啊。”

总管边说着，边挥挥手，理查突然听见了哒哒的打字声。

“……你。”理查心中震颤，如破了口的冰面，漫出许多冰凉的恐慌，之前他在赌，赌总管不敢将直感者公之于众，现在，理查不敢赌了，他隔着铁栏往前看，总管皱巴巴的脸上平静得如一滩早已不再流动的湖泊。

理查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现在不仅仅失去了活动的自由。

他还听不见、看不见，他被捂住所有感知，如同面对一出精心策划的舞台，环境里的一切都是别人准备好的，他能所知道的，皆是追光灯给予他的信息。

“你要做什么？”这三日的囚禁他无动于衷，现在，理查目眦欲裂，仿佛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总管也看出来他的难以为继：“孩子，不必如此激动，我不过是利用一下我们普通人的武器。我们没有那些怪物的精神力，我们无法夺得他人的意志，我们尊重人天生的权利，但是你，不，”总管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一点笑，“你什么也不是，但是你就甘愿成为他们的走狗。”

“……”理查瞪着他，但是他也只能如此。

他终究还是那个莽撞的军校生。

无论是八年前子洞穴，还是……现在。

他不是乔治·米德的对手。

“总管，这份报道发在哪家媒体……”被叫来打字的家伙是秘书处的新人，他满意地看着自己杰作，却见总管直到离开都没有丢下一句如何处理的话，他赶紧追上总管。

闻声，总管步履未停，拐杖比步子慢一步，径直掠过了那人，没把那新人放在眼底。

“蠢货，谁跟你说写了就要发表的？”奥维德暗骂了一声，他想追上去，刚抬起脚，余光瞥见那孩子一脸惶恐无措的表情，只好摆出一副教导的姿态：“记好吧，有种东西叫做饵料，不是所有看见它的地方都是食堂。”

“明白了吗？”

那家伙唯唯诺诺地点着头，奥维德心里生出不忍，盯着他的脑袋叹了口气：“留着吧，以后自然大有用处。”

说完，他不再理那家伙眼里如何流露感激神色，尽管，在以往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忍不住用眼睛定格、收集，再用适当的言辞让对方记住人情买卖的意义，但今天，他着急追上总管。

这老头，七十多岁了吧，腿脚还这么利落。

奥维德便走边忍不住腹诽道。

难不成，域内定制的拐杖有什么不一样？

奥维德来到总管办公室，看见总管接过侍从递来的茶盏，低头慢慢抿了口茶，才说：“不必太过严苛，都是孩子。”

……奥维德嘴角一抽，心里骂道，原来是我他妈多管闲事了。

“您说的是。”奥维德面上不无恭敬之色，他虔诚地弯下脖子，主动忍下“错误”。

乔治·米德一盏茶喝得很慢，奥维德立在一旁耐心等待，等全部饮完，奥维德快步上前，抢在侍从之前将茶杯倒满，在得到乔治一个微不可察的点头后，他才开口道：“总管，过几日，我是不是就该启程前去……”

他的话音骤然一顿，像是个小心翼翼的参拜者，唯恐触摸到神谕天机，只谨小慎微地等着总管的命令。

乔治却没再喝那盏茶，知道茶水凉透了，他才如睡醒了一般说：

“是啊，日子可真快。”

……奥维德看看他脸上的皱纹，眉毛飞快地皱了一下，快到根本看不清是否是自己的情绪，眉间的褶皱就已然消融入一个谄媚的笑里。

＊

海军基地——

览星与悬川沿着基地的沿海大道慢慢走，日落正在上演前奏，四周弥漫淡淡的金色。路上偶尔有排列整齐的训练队伍经过，视野开阔，谈话不怕被人偷听。

“一定在海上吗？”

“我们当时是在海上，但自那以后我也没有找到过它。”览星将目光从日落收回，对悬川说。

他们在说圜土。

悬川环顾四周，海面与树木，岛内腹部则是隆起的山与分布不明的建筑，他问：“基地里会有线索吗？”

“可以试一试。”览星说着，视线凝滞在前方的路口处，一群人正说着什么，然后三三两两分开，其中一个往他们这边走来。

“谢利，哎，顾柯也在啊，真难得。”肩膀上别着上尉军衔的家伙嘀咕远远了一句，等走到跟前，又说：“你们这是要去忙？”

“放假中，”览星解释道，“饭后消食，随便逛逛。”

“快吃晚饭的时候？”上尉一副你别扯淡的样子，忍了忍，到底还是说出口：“你们两个……不是约出来打架的吧。”

闻言，览星将胳膊揽住悬川的肩膀，整个人靠在他的后背上，对比上尉惊讶的反应，悬川只感到一层浅如薄纱的温热吐息绕过他的耳朵，然后，一道从喉间溢出的笑顺着风流入耳中，悬川听见他说：“当然啦。”

“你不觉得我们两个特别有缘分吗？”览星把自己的声音扬得高高的，诚恳地问。

“好吧，既然你们俩没事，”上尉不想跟这滑头扯东扯西了，他言简意赅说，“有任务交给你们。”

他递来一张文件：“这周的物资采集清单，但是这个情况有点特殊，我跟你们提前打好招呼，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不只是买东西这么简单。”基地有自己的后勤，不需要狗抓耗子，上尉继续说：“目的是要让你们熟悉环境和身份，所以要做什么你们自己心里有数了吧。”

览星与悬川表示明白。

“今晚就走，别散步了，赶快回去准备。”说完，上尉往前走几步，大概觉得少了什么，又退回来吩咐一句：“别打架啊。”

览星收回笑吟吟的目光，端正地应下：“遵命。”

＊

上尉走后，览星的肩膀猛然塌下，还长长叹了口气。

“这个社会就是这么忙的吗？”览星下巴搭在悬川肩头，抱怨道：“一会儿不到就要去工作。”

悬川身体微微僵硬，因为人与人靠得如此之近，震动带起酥麻，是不属于自己的心跳鼓噪声。

“览星，我们还找圜土吗？”

“回来再说吧。”览星说：“那俩倒霉蛋到时候一定要好好谢谢我们。”

“他们两个应该没问题吧？”

“放心啦，我已经让温地去接人了。”

悬川颔首表示明白，他看向海岸，接着被上尉和任务打断的话题，继续说：

“……当时，你害怕吗？”

览星蓦地一愣，记忆回溯至那日，那天晚上，天很黑，像是场醒不来的梦。

那个夜晚如此漫长，览星脑袋一刻不停地为当下环境找补，他猜测，他是不是死了，这里，是不是就是天堂，可是天堂似乎比这美好，应该不会有这么冷的风，像是一把刀子。

割得他生疼。

可是，览星又想，这其实是地狱吧。

如果是地狱，那么，悬川一定不在这里。

于是，览星只是看着悬川，笑着说：“我忘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悬川琢磨着“忘了”的意思，却感觉身后的步子却没跟上来，体温骤然脱离，悬川按压下心里奇异的不适，转身去寻找原因，却见览星突然站住不动，目光直直地对上树荫外的逐渐西沉的落日，不知在想什么。

悬川却是想起以前在洞穴，览星最爱趴在副驾驶望着那处逐渐消失的光，如今，他们站在没有高墙阻隔的地方，日落不再稀罕，悬川放在身侧的手指微蜷，他轻轻问：“怎么了？”

有什么不一样吗？

“唔，”览星回神，他眼角弯起，似是提前高悬的月，他说：“今天天气真棒啊。”

＊

任务很简单，他们只需跟着后勤队的船只，前往南区的一个港口取货。

港口人群熙攘，叫卖声与还价声不绝于耳，而他们前往的约定地点是在海滩的露天餐馆。

白色的沙滩上，无数朵遮阳伞没有规律地散落，览星与悬川根据指示，来到一朵阴影下。

对方是个年轻男人，手上捏着一根精致繁复的烟斗，下垂一根细细的银链子，闪着价值不菲的银光。

“啊……”见他们来，他放在腿上的手打了个响指：“是生面孔。”

“哦不，两个。”他眯起眼睛补充道。

做过伪装的览星下意识心生警觉，随即，他脸上绽出一个爽朗的笑意，上前一步，吸引了男人的注意：“生意人混个眼熟自然是个好事，海上来来往往，保不准咱们就见过呢？”

“有些道理。”启明吐出一口掺了笑的烟雾，说：“我是讲缘分的人，这世上人来人往，利益纠纷，都得用眼睛看，感觉这东西玄之又玄，但终究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览星看着他，抚掌道：“商会会长的课可难得听得到，您赐教。”

“嘴这么甜啊，”启明将背软软地放入椅背，说：“要不要跟我混？”

“哎呀，实在抱歉。我已经有老板啦。”览星微微让开一点身子，悬川本来只需低着头，见他如此示意，便配合地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些倨傲冷漠，一副甩手掌柜的姿态。

展示完毕，览星继续说：“咱老板有点怕生，虽然不适合做生意，但谁叫咱打心眼里是个老实人，你可别怪我自卖自夸，我呀，最讨厌背信弃义不讲信用的家伙。”

悬川咳了一声，粗声粗气道：“是我耽误你了。”

“啊呀，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打心眼儿里最瞧不起的，也是那些说着商人要讲诚信。可是做出的事情、完成的买卖，一个子都不干净，真是玷污我的信任。”启明命人将东西摆出来，又说：“你们这些跟联邦做生意的，倒是不用担心。”

＊

悬川没有做过生意，在启明离开后，站在伞下，他怀疑自己的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联邦海军没给他们俩准备帮手，两大袋矿石，一人一袋就算了，览星还主动要背悬川的那袋，悬川看着他鼻尖的汗，无奈又强硬地拒绝，在得到览星失望的眼神后，悬川一时哑然。

“你累了跟我说啊。”览星眨眨眼：“老板。”

悬川这才意识到，览星还在扮演身份。

玩闹结束，两个人一人扛着一袋近两百斤的矿石，重新返回船。

东西还没放下，等待已久的人凑了过来。

“好消息，二位，恭喜你们通过考核。”上尉一副船长打扮，他耸耸肩，有点幸灾乐祸，还有故意隐瞒的窃喜，他站在狭小的货舱里清理着喉咙，震声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才是你们本次上岸真正要完成的任务。”

方才与西区会长见面，悬川就知道有事情不太对，他们明明是作为海军后勤的身份与其进行交易，但那商会会长却分明以看商贩的姿态对待他们，再看上尉如此样子，悬川立刻明白过来，他这般撒谎，应该是故意弄这出，搞不好，是在推脱任务。

“我们刚回来。”悬川帮住览星卸下肩膀上重重的货物，语气有点不耐：“而且外面的人都还在，容易暴露。”

“理解理解，知道你们这段时间辛苦了，”上尉打着哈哈，“上头命令下来的，我也只是传个话。”

他对金发少尉的脾气有点拿不准，转向一直都很热情的黑发少尉谢利，热络道：“谢利主意多，动动脑筋，任务是很简单的嘛。”

大概是心虚作祟，或者是货舱太热，上尉脑袋上汗珠啪嗒啪嗒地往眼睛里淌，他有点睁不开眼，一手掏手帕，另一只手拍了拍身后的大副——兰姆的肩膀：“你们关系好，你来告诉他们。”

……这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兰姆敢怒不敢言，只好接下话茬，面无表情道：“域内认为不能出现第二个孟章了，西区商会长启明最近异常动作过多，例如这次在南区举办的小型贸易集市，他竟然亲自前来坐镇，最主要的是，军方猜测他有可能跟419年的事故有关。”

圜土。

尽管立场不同，但是在场几人此时，脑海里同时跳出这个词。

圜土崩塌之事。

“所以需要你们深入其中，进行一番调查。”兰姆背书一般道：“给你们安排了各自的身份，你们两个的关系是——”

兰姆想起林顿少校促狭的表情，忍着尴尬，对上好友谢利因为他的无故停顿而送来疑惑的视线，赶鸭子上架般僵硬学舌道：“呃，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