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疯狂地、抑制不住地道歉。
为什么道歉?
览星感到费解,他全程目睹眼前人的反应,遍地都是避让、却,他对他避之不及。
他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
他松开手,他放于身侧的手心压抑什么般捏成拳,他学着悬川,往后小小地退了一步,长睫低垂,眸色黯淡,令人猜疑,失去日光的月亮也不过如此。长发下,俊逸的面容敛去明媚笑容,是因悬川下意识的躲避而被刺伤了,他的笑再也维持不下去,可他见了悬川应该是开心的,就和当年的览星一样。
最终,览星面部肌肉扯出了个难堪的笑,他试图用其去和缓眼前紧绷的关系,可那个弧度实在是称不上好看。
所以,可能并无用。
悬川看到了,可他误把其当成对惺惺作态者的讥嘲。
……是他害死了览星。
“悬川,你得付出代价。”裴谌的话影影绰绰地跨越时空,从他十九岁跨到他的二十七岁,像是一根别有预谋的引线,埋在他的脑袋里,草蛇灰线,在看见览星的那一刻,轰然爆炸。
“悬川,如果有那一天,你自然会明白我的用意。”
悬川不明白,裴谌在他记忆里安插的话时隐时现,现在他的脑袋一团乱,七零八乱地迸出无数碎片,让他束手就擒,告诫他责有所归,也有一个声音不停说:
“悬川,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记忆是他的,难道,谁能像是更改一串数据那样改变它吗?
览星站在悬川的复杂之外,他只看得了悬川眼底积攒了愧疚。
他实在无法继续伪装,他俊朗的脸上浮现出各色情绪,失望愤怒还有难以置信。
这跟他构想的画面不一致。
悬川,并不欢迎他。
他此时终于意识到,作为一个“洞穴人”,他永远也离开不了地下的事实。
*
所有的洞穴人永远都无法想象得到,他们生活在“地下”。
真实世界基础上构造的虚拟茧房,利用某种特殊力量,只有他们这些拥有这特殊力量的人才能在其中生存。
四百年前,联邦把帝国的余孽关在海洋上,监控他们从出生到死亡。
在“圜土”——联邦这么称呼他们引以为傲的海上囚牢,那里面,关押的人都是跟览星一样,能使用某种名为精神力、名为直感者的家伙们。
数百年前的帝国,正是由这些直感者们掌握生杀之权。
不同于“无感者”的普通人,他们天生就能操控精神力这一玄而诡异的力量,这股力量,不知起源,它天生就永远自己的一套隐秘的规律,支配拥有其力量的人类,替他们安抚人心和操控所有别有用心。
帝国掌权者们依靠它统治世界,带来统一和安稳的社会,但权力是在争夺中大放异彩的钻石,权势斗争、不满现状的相互串连中,出现精神力不加节制地被直感者所滥用,结果,大结局是振奋人心的土崩瓦解。
无感者们反抗世界的不公平,他们失去独立思考与选择的权力,人不可能独于此而成一滩空有皮肉的空壳,他们势要从直感者手里夺回自由。
在四百多年里,遗忘与发展中举头并进下,有无数混迹于普通人群的直感者被联邦相继捕获,他们因天赋权力高居于众生之端,凌驾一切,最终,终将在轮倒的风水中,落入属于他们的囹圄——圜土。
圜土的生活,所有人都不知道什么滋味,因为他们终其一生都在精神世界里画地为牢。
他们待在外城,殊不知,他们的内城,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一个洞穴世界的海市蜃楼。
真正的内城,览星看向悬川,他默默地想,真正的内城,是真实世界。
他找到了真实。
如今,他们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兢兢战战地活在联邦追逃中,览星好不容易找到悬川,他想跟救他的人说一句感谢。
可是……
悬川在害怕他。
但是他找了悬川这么久,他不甘心。
于是他再度靠近一小步,小心地说:“悬川哥,我不会伤害你。”
他是帝国的余孽,残暴的后代,但是,我不会伤害你。
*
悬川昏昏沉沉地站在艳阳下,他脑袋运转得异常艰难,出了故障般停顿难行,他试图让它重启,可是,他感到一阵刺痛,仿佛有口器在啃啮他的脑子。
他听见,自己耳朵发出了急促的嗡鸣,天与地在眼前旋转得越来越快,太阳穴密密麻麻地被刺痛着,犹如一把针在识海里荡秋千。
他想要喊停,可是面前的长发男人表情诚恳而无辜,他感到十分的不忍心。
“悬川哥,你怎么……”
览星眼神关切地注视着他,如对待重视之人。
为什么?为什么对于一个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早该死了的家伙不忍心?
“闭嘴!”
男人额上浮出细薄的汗,他脸部线条硬朗,漆黑的眼珠死死地瞪着他,像是对待敌人。
对面显然被他吓了一跳,他碧蓝色的眼眸浮现出裂痕,他倍感受伤地低下头,喃喃道:“果然啊。”
还是不行呢。
……悬川胸口窜起一阵后悔,他张嘴结舌地僵持住,说不出半个字。
他甚至还想收回前面的话。
这种奇异的纠结让悬川感到痛苦,他内心的恐惧和疑惑被打翻,混在一起发生反应,他忍不住摸自己的腰间——那是他习惯放武器的地方。
览星注意到了,他眼里滑过一抹讥讽的笑,他慢慢地抬起眼,说:“悬川哥,我只是想跟你报声平安。”
“我没想……报复你。”
*
“星星老师,这是?”一道清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门前不明所以的剑拔弩张,来者是览星的同事,梅蜜,她刚结束午睡检查,远远就瞧见他们站在门前。
“梅蜜姐,这是楼隐小朋友的家长,”览星走出门,立于悬川侧前方,神色无常地说,“我正要跟他说域内的最新通知。”
“哎,又是……真是没办法,”她似乎也对此愁心不已,“我也得再跟其他家长联系,你们聊。”
她跟悬川点首示意,便进了办公室。
因为见到了他永远都不会想到会再次相遇的览星,悬川这个不称职的代理监护人都快忘了,自己到底为什么来的幼儿园。
“悬川哥,我们,聊一聊孩子吧。”览星显然比他冷静自若多,他很快步入状态,说道:“这是关于域内的通知,这件事,我其实更想跟孩子的监护人聊,悬川哥你知道,这是联邦的规矩。”
悬川恍若一台老旧的机器,内部零件老坏,运作沉滞,他慢吞吞地顺着览星的话,想到:是域内有人在对他们施压,现在的环境不同于他小时候,各类问题层出不穷,域内对于新生儿的掌控欲大幅度提高,他们容不得半点损失。
男人眉头蹙起,但不是因为域内,他浑身不由自主的原因,是面前长发幼师嘴里一口一个的“联邦”。
这好比……他不合时宜地想到,把人卖了还替他数钱。
“星……览星!”悬川终于说话了,他环视周围,猝然打断了览星的话,生涩道:“我们出去聊吧。”
这里不合适。
“……好!”览星突然像个得了礼物的小孩似的,先是愣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议,然后,他朝他快速点头,他情绪变化太过明显,悬川不禁奇怪,他刚刚,到底说了什么让他由阴转晴的话?
*
因为览星还有工作,所以他们把时间约定在傍晚,览星下班后。
悬川没来得及意外览星哪来的车,就被览星游刃有余的车技转移了注意,他娴熟地穿过临海镇深恶痛绝的曲折巷子,安全驶至海边。
那次事变后,港口的人很少了,连鸟都少了。
只有浪涛拍岸声幽幽地填充听觉,减少了寡淡的尴尬。
令人忍不住想,如此美的景色,到底是因谁诞生。
览星立于堤坝上,他侧首往悬川的方向看来,海风与浪拍来,他的长发被风扬起,他背对着落日余晖,像是悬川脚底延伸而出的鬼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悬川率先开口。
览星扭头看着他,过了好久,他才说:“我能问问,你是怎么认为的吗?”
悬川拧着眉头,说不出话。
“好吧,”览星舒出一口气,下定什么重要决心般,他走向悬川,“我自己来看吧。”
“什么?”
温和的触手碰到他的神经的那一瞬间,悬川觉得自己意识骤然脱离了自己的肉身,他变成一团任人宰割的面团。
几秒后,那种从所未有的感触消失了。
览星的声音也淡淡地传至耳朵:
“原来,你一直没把我们当人看。”
所以那些好,都是,施舍?
在悬川以为他语气里的漠然是怒意,怀疑他要动手的时候,览星兀自笑了。
“该回家了,悬川哥。”他眼神温和,浅浅地对悬川笑着说。
……“好。”
他答应了。
悬川目无神光,一改方才的恐慌不安,乖乖地坐上车,等待览星把他车停在他家院子前,他如被设定好程序的机械一般,开门回家。
到家后,悬川看着时间,晚上六点半。
正是他往常从军校回家的时间
*
第二日。
悬川醒于一声熟悉的鸣笛。
这次他没有再当做无事人继续忍受,他套上衣服,一鼓作气打开门,势必要找到那个车主。
是览星。
他气势冲冲的脚步猝然顿住,他走出门,靠近他卧室的院墙,一辆昨日方坐过的越野大喇喇杵在那,毫不心虚,守株待兔那样理直气壮。
他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依靠在一辆高大的越野车上,车型粗犷,线条流畅,像是一只巨型凶兽,而他像是经验丰富的驯兽师,松散地斜靠着他的猛兽,状态松弛,手下悍然的庞然大物却不禁地瑟瑟发抖。
黑色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高爽的额头,只有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在脸侧,他微垂着头,视线漫不经心地看着手里把玩的东西。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悬川才意识到,对方已经不是少年了。
他记忆里缀在他身后喊着“悬川哥”的少年,早已经,挣脱了他的记忆,从“死亡”的既定结局里,走到了他眼前。
可他,还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时间正在凌晨,微弱的月光奄奄一息即将坠落,悬川走入车灯圈亮的区域,朦胧不清世界被他抛在身后。
览星的视线稍稍有些冷,深入而来,像是碰到了一块冰冷刺骨的铁,他的步态迟迟疑疑。
“进来坐坐吗?”览星把手里的物件收入口袋,用进来喝杯茶的语气邀请他。
*
“一直……都是你吗?”他坐上副驾驶,开门见山地说。
“是啊,悬川哥,”览星趴在方向盘上,侧首看他,他笑得没心没肺的,“你晚上睡得太沉了,我担心你一觉不醒。”
悬川哥。
这三个字,被他玩笑着咬在牙齿里念出来,满是戏弄、玩弄的滋味,这令悬川立刻意识到,览星这么多天,一直,一直都在监视着他。
他昨天的态度,自己初见时的恐惧,从港口回家时又变得异常平静,悬川把这些联想到一起,荒诞地得出一个结论——览星。
览星,到底为什么接近他?
悬川感觉自己牙齿在发抖,他极力忍耐这种被掌控的不虞,他厌恶这种感觉,他明明,一直在挣脱这种束缚。
览星却仿佛看不到悬川的不满,他只一味地望着他,他甚至想要碰一碰裴悬放在腿上的手,可是裴悬下意识躲开了。
“我现在需要冷静。”悬川已然逼近爆发点,他怒不可遏,但他的理智已在这些年磨上了厚厚的茧,当推不开车门,意识到览星把他关在了车内时,他也只是理智地说,“开门,我要回去。”
悬川大度不计较他的所作所为,甚至答案都不要啦,但,览星的眼神却变了。
他被悬川轻而易举说出口的“离开”激怒了,他挑掉本就摇摇欲坠的面具,他直起身,逼视悬川强作镇定的视线:
“谁让你走的?悬川,你的对不起说完了么?”
“你昨天还那么想代替谁赎罪,我考虑了一下,我还是完成你这莫名其妙的心愿吧。”
“悬川,你拿身体还吧。”他如湖色冰冷的眼眸一眨不眨盯着悬川苍白的脸颊,道:“看在你这么多年都想补偿我。”
……悬川僵硬神色,他鲜少如此无措。
“哦,你把我搞忘了,好像,还搞混了一些事情。”
那我帮你回忆吧。
悬川听他这么说。
精神力——悬川后来才知道那叫什么,当时,他似乎被一把涂了毒药的刀刺入了识海,与昨日傍晚的触手不同,这疼得令人抓狂,几欲崩溃。
览星下手极重,他没有犹豫,眼神里也是一派狠厉。
这一切,悬川都不得而知,他感觉自己逐渐飘到空中,模糊的声音被他捕捉,他近乎本能地往声音方向追寻而去。
……
419年。
联邦第一军校,校长办公室。
“悬川,旧日统治者,书上是怎么称呼他们的?”
“您是说帝国?”
少年神色疲倦,他后背笔直地坐在沙发上,像是在接受坐姿考核。
“对。”回答他话的人是个中年男子,他穿着一丝不苟的制服,沉声道:“这些年,联邦从未减少对帝国的清剿行动。”
“这跟我……”少年只是皱了皱眉,随即,他反应极快地说:“您的意思是,我也是帝国的什么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