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呈双眼睁圆,恼起来:“你看,你都记不清是哪一回,可见你罚我的次数都多到数不清了。”
“抄书叫什么罚。”王晏之给他顺了顺毛,仔细回忆了一会儿,问:“是七夕灯会那回?”
李呈点头。
“我记得那次是你先不顾宫人阻拦,上树摔断了腿。”
李呈微怔,不太记得有这回事。
不过断手断腿对他而言其实并不罕见,他过去不老实,久处深宫,无趣得很,他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那我腿都断了,你怎么还罚我抄书。”李呈在心里替自己鸣不平,心想他都那么惨了,没爹没娘的孩子就是比旁人要可怜些,腿断了没人关心就罢了,还得受罚。
天底下哪有他这么憋屈的皇帝。
“是我不好。”王晏之说:“以后不会了。”
“你还打我……”
过去这么多年,李呈偶尔还会梦见当时的情景。
一提这个眼泪瞬间决堤,也不管丢人还是不丢人,一边抹眼睛一边凶狠地同他说:“我可是皇帝!你怎么敢打我。”
那次之后,他足足小半年不敢踏出寝殿,害怕让人看,更害怕听见什么让他生气的。
王晏之目光凝起来。
李呈父皇走得早,临终托孤给了他,他就不得不承担起教导李呈的责任,太想将他教好,以至于事事严厉。
不仅是李呈,时隔多年,那天的事仍在王晏之心里挥之不去。握住他垂下的手,好声好气:“是我欠考虑,不该让那么多人看着。”
李呈抽泣着:“打都打了。”
王晏之望着他:“我可以为那天的事向你道歉,我错在没有顾忌你的颜面,可若是再来一回,我仍会那样罚你。”
“你……”李呈瞪目,不敢相信这么冰冷的话是人可以说出来的:“这算什么道歉。”
“你知道那样很丢脸,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旁人。”
李呈哽住,好一会儿才底气不足地为自己争辩:“可我是皇帝。”
天下都是他的。
“我也没有怎么样。”低头不看王晏之,抠着剪秃的指甲,低声说:“不过是同他闹着玩。”
“闹着玩的前提是不能让对方感到不舒服。”王晏之说:“他出身寒门,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即便你是皇帝,也不因为口音还有一些莫须有的传闻,就同那些世家子一块折辱一个读书人。”
李呈垂着眼睛不做声。
他想解释,说自己没有折辱对方的意思,那些人起哄让他脱了衣服下水表演游龙戏水给他们看的时候,他是想阻止的。
“你是皇帝。”王晏之声音轻缓,很有耐心地同他讲道理:“不止是那些世家子的皇帝,更是天下万民的皇帝,不管是经商种田还是做官的,但凡在大靖境内的,都是你的子民。你同他们一块拿人取乐,寒得不仅是那一人的心,是天下所有苦读诗书的寒门士子之心。”
“你是国主,不同百姓的疾苦感同身受,总认为自己高贵,是和他们不一样的,那样做不好皇帝。”
李呈舔舔嘴唇,好一会儿才嗯出一声。
王晏之站起来,揉揉他的头发:“还恨我?”
李呈点点头,又摇摇头。
王晏之不指望他一时半会儿能转过劲来,看看时间,犹豫是让他吃早饭还是先休息。
忽听一声:“我知道错了。”
挪下目光,李呈已经将脸仰了起来,蓄了一眼眶的泪,可怜得要命。
王晏之又将腰弯下,轻缓地同他笑了笑:“你不必向我道歉,你现在不是皇帝了,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对你,你也不用怕我。”
李呈条件反射地向后避了一些,望着王晏之近在咫尺的脸,听他说:“只记得我罚你,不记得我对你好,可真够没良心的。”
“叔叔。”李呈冷不丁叫了一声。
“嗯。”王晏之应的果断,已经不想同他计较称呼了。
“你别这样。”
“怎样?”
李呈迟疑道:“你突然这么温柔,我有点受不了。”
鬼上身了一样。
王晏之垂眸默了一默,过会儿将身子直起:“在这睡吧,醒了送你回家。”
“不行。”李呈抬抬屁股,摸出手机:“我等许姗姗给我回消息呢。”
“你好像很关心她?”王晏之睨下来。
“我答应要罩她的,做大哥的不能言而无信。”
刚说完,就让人提着后领拎了起来。
“你干什么?”李呈试图挣扎,让摄政王尚存的余威唬住,不敢动了。
“你什么时候成她大哥了?”
“说了你也不懂。”李呈说:“我们是共患难的交情,你松开我,我得打电话问问他们到了没有。”
“不用你操心。”王晏之道:“陈助理会处理。”
“我不放心,她太不对劲了。”李呈说:“我刚认识她那会儿,她根本不是现在这样,你没看见,我刚才说她男朋友一句,她总有好多话反驳我,一直说自己不好,真不知道那男的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
“她身上的伤,”他手舞足蹈同王晏之比划:“那么多!都打她了,她还一副痴心不悔的态度,真是要命。”
看他精神百倍,一副不怎么想睡的样子,王晏之便将他拎进浴室,挤了牙膏,转头又去给浴缸放水。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李呈含着牙刷,睁着一双兔子眼,不怎么高兴地望向王晏之。
“听见了。”王晏之试试水温,站起来:“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李呈微愣:“什么?”
“你不是号称博览群书吗。”王晏之说:“怎么会连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都不知道,看来读得还不够。”
“我知道。”李呈吐出嘴里的泡沫:“我当然知道,但这跟许姗姗有什么关系。”
王晏之出去给他做早饭,李呈胡乱漱了口,哒哒哒地跟出来。
“你怎么不说了?”
家里的食材倒是应有尽有,王晏之会的却不多。
做了个最易上手的三明治,试着煎了两个鸡蛋,每每转身都要撞上围着他团团转的李呈:“先去洗澡。”
抬起手臂,很是敷衍地闻了闻,对王晏之道:“我不臭,你先跟我说,说完我再去。”
“怎么不臭。”王晏之撕了小块吐司塞他嘴里,堵了那张絮絮叨叨的嘴:“一身酒味。”
李呈嚼也不嚼,硬生生将吐司块吞下去:“我没喝酒。”拍拍胸口:“急死我了,你倒是说啊!”
“叔叔——”
王晏之端着餐盘走出去,身后的尾巴亦步亦趋。
“叔叔?”
“不洗澡就先吃饭。”王晏之将三明治连同果汁一同放在餐桌朝李呈推过去。
李呈哼出一声气音,将脸扭到一边,眼睛一睁一合重重闭了好几下。
“对你的眼睛好点吧,实在挤不出来就别勉强了。”
王晏之将顺手煮的鸡蛋拿出来,剥了皮给他敷眼睛。
李呈接过来的同时在心里埋怨起自己。
不想哭的时候眼泪说来就来,害他在王晏之面前丢尽了脸,需要它的时候死活都挤不出来。
王晏之喝了口咖啡,见他敷的有一下没一下,干脆伸手拿回来:“闭眼。”
李呈乖乖照做。
“叔叔。”
嘴上沾了果汁,李呈探出舌尖舔了一下,察觉眼睛上的滚动略微停了一下,并没在意。
他问:“你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安静片刻,李呈等着有点不耐烦了,王晏之的声音才终于响起:“你说你上次见她的时候,她有话对你说,被一个自称她男友的人打断了。”
李呈想点头,被王晏之捏着下巴又抬起来。
“别乱动。”
李呈哦一声:“那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让我别多管闲事,我一生气就走了。”
“那她原本要对你说的话说了吗?”
李呈怔住。
他一气之下,把这事忘的干干净净。
“这圈子远比你想象的复杂。”王晏之嗓音清冽,徐徐道:“照你说的,她很有可能让对方拿住了什么把柄,你说她很早前就带着伤,性子也变了,极有可能是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在不知不觉间将对施暴者的排斥转为了情感。”
李呈怔了好一会儿,稍显茫然:“你怎么能确定呢?”
脸颊让一只手捏了一下,肉像仓鼠一样堆起来,他听见王晏之还算温和的声音:“动动你的脑子。”
“不要人身攻击。”李呈让他捏得口齿不太清晰。
一声低笑自上方炸开,流水一样,顺着李呈的耳膜钻进去。
他伸手想搓耳朵,却让一只手握住手腕。
“说了别乱动。”
嘴巴一直黏黏的不太舒服,李呈探出舌尖又舔了一下,这才说:“我耳朵痒。”
抬起的那只手让王晏之按回去,李呈闭着眼,感官更加清晰。
他感觉到有只手捏住他的耳垂,很轻地揉了揉,问:“还痒吗?”
李呈想摇头,想到王晏之三番五次不让他乱动,偏过的脸硬生生刹住:“不痒了。”
那只手却没退开,李呈有点不舒服,坐得不太安稳,过会儿才说:“我觉得不用敷了。”
静了足有半分钟,眼睛上的压力终于消失。
“缓一会儿,先别睁开。”
“哦。”李呈问:“缓多久。”
王晏之声音远了:“自己数三十秒。”
李呈便从一开始数起来。
数到三十,睁开眼睛,王晏之人已经不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