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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晴和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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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禁制层层覆上,郁洲无措的喊叫慢慢变得模糊起来,郁夜不敢分辨那口型是什么,直到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

从小都是哥哥护着他,这一回,也该轮到自己上了。

结界外的灌木丛被陈无宁辣手摧枝,郁夜只好请宿林施以援手,弄个伪装。

做完这些,他负着手,一步步朝单轻羽走去。

方才情急之下,陈无宁出手没轻没重,不小心把单轻羽刚接好的肋骨又给摔错了位。

他一手捂着胸腹,一手护着身后的师弟师妹,郁夜走一步,他退一步。

“你、你要做什么?”单轻羽自知不是这里任何一个人的对手,他一定是脑子进了水,放着仙气不利用,非跟着人抱大腿。

哪知抱到了魔修的腿上。

无言以对。

糟糕透顶。

陈无宁瞧着他的模样,有点心疼这位仁兄。

郁夜步步逼近,单轻羽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舌头不听使唤,结巴道:“你别、别别别过来。”

他身后那群傻小修恨不能把头埋进脖子里,一边抬手遮眼,不敢同眼前的魔头对视。一边又忍不住露条指缝,偷偷看他。

郁夜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捏起一张十成十的坏蛋脸,语带威胁地凶道:“再看,把你们眼珠给挖出来。”

“啊,不要不要!”小修们顿时抱头。

郁夜:“再叫,把你们舌头也拔出来。”

“不要不要,师兄我怕!”小修们哀嚎连天。

郁夜乐在其中,陈无宁却看不下去了,淡淡发了话:“收着点演吧!”

郁夜逗完一群傻子,心情大悦,立时换了副面孔,转头对陈无宁甜甜一笑,跑到神篱那里,逗另一个傻子去了。

陈无宁朝天翻个白眼,他觉得自己的白眼翻得越来越利索,总有哪天眼皮得抽筋。

那人当少爷也当得很利索,惹完事,屁股都不擦,还得丢给他收拾。

单轻羽看了看郁夜,又看了看陈无宁,一脸无助,连前辈也不叫了,嗫嚅地道:“你、你竟然同魔修搞在一起?!”

陈无宁无畏地耸耸肩:“是啊,这有什么了不起。”

单轻羽本以为他是好人,听他说出这般无可救药的话,更呕气了:“你竟然毫无悔意?”

“我问你,”陈无宁不打算同他绕弯子,直话直说,“修士都一定是好人?魔修就一定是坏人?早前救人的时候,有几个修士停步援手了?你口口声声中的魔修,又伤了谁,杀了谁?”

单轻羽噎了一瞬,反应过后逞强回嘴:“……修士也是人,有人热情,有人冷淡,不一定非得按照谁的标准来。”

“倘若方才摔死摔伤的是你呢?是你身后那群小修呢?他们冷漠路过,反正事不关已,瞧都不瞧你一眼,怪就怪你自己学艺不精,你能做到心无愤懑,大义凛然吗?”

“我……”单轻羽被逼问得直喘气,“可是魔修不一样,他们的道是用血铺成的,哪分什么善恶好坏。”

陈无宁:“吃五谷杂粮的人都有好坏,魔修为何就不分?难道他们不是人?”

“……”单轻羽实在没法说服自己接受这套说辞,想起长辈曾经的教诲,仍固执已见,“好,就算他们是人,但坠入魔道的人,可不能称之为人了。魔修既然选择了另一条路,那就是选择了与正统划清界限。即便不论善恶,身为修士,总要分正邪吧,正与邪,如何能并存!”

前边,郁夜已经走出一段路,见陈无宁还在原地同单轻羽讲大道理,忍不住回头道:“小宁,别同他废话啦,走了。”

陈无宁没理郁夜,他心里清楚,世间有许多的“单轻羽”,他们在正常意义下,完全算得上不错的人,但这事若不摆平,凭着这类人一腔所谓的正义,后续带来的麻烦估计没完没了,难不成还真动手,把他们全都杀了?

他盯着单轻羽的眼睛,极其认真地道:“所以,你自我标榜正义,就可以心安理得的,高高在上的,站在你认为的同类的这一方,对走了另一条道的魔修,堂而皇之地进行道德审判?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正?”

单轻羽:“……”

郁夜不耐烦地催促:“小宁,走不走啊,不走我可不等你了。”

“魔头不杀我们吗?”一个小修看看郁夜,又看看陈无宁,小小的眼晴,大大的疑惑。

越来越多的小修直起腰杆,交头接耳:“我们会不会搞错了?”

“陈前辈说得,好像有点道理也。”

“那个人虽然脾气不好,可长得真的很好看,怎么看都不像大魔头呀。”

单轻羽内心动摇了,看着郁夜走远的身影,他脚步轻快,密密长发在腰间一晃一晃,似乎世间万千事都与他分毫不沾,真不像传说中杀人如麻的魔修。

至少目前,他没有对任何人做什么,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伤害。

单轻羽缄默一瞬,声色沉呤:“陈前辈,你肯定知道什么。”

见他终于平静下来,陈无宁直言道:“我若让你们回去,回自家门派,你怎么看?”

“来都来了,”单轻羽神色犹疑,盯着那近在眼前的金光巨幕,眼里透着向往,“有这些仙气供养,我们都能提升修为,奔赴大道……”

飞升之景吸引来的绝不只是各路修士,单轻羽心下思索,且不说千辛万苦来了这里,就算他抵住诱惑,原路返回,就一定是明智之举吗?如今整个人间遍布魔修,谁知道逆行路上会遇见什么东西?

他们的修为,根本不足以自保。

想明白这些,他似是下定决心,坚持道:“不回,管它前面有什么,反正如今我也不剩什么了,难道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陈无宁早料到答案。

逆境逼人,单轻羽的脑袋持续飞转,方才眼前上演的兄弟相逢,结界里困着的那人一看就很高贵,他这样的人竟与魔修称兄道弟,况且魔修还有陈前辈这样的大能为他担保,他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但他刚被自己的直觉捅了一刀,十分怀疑人生,忍不住发问:“陈前辈,若我不回的话,你希望我怎样做?”

陈无然心下了然,眼前的修士断不会听劝了,只好道:“不需要做什么,既然选择进晴和岭,把嘴闭严就行。”

晴和岭里,一身蓝紫绵袍,梳高马尾的江浸月站在一方小池旁,默默盯着天上的九霄火凤。

世上再没有如此鲜亮的色彩,仿佛所有光明聚在一处,跃然人间。

或许没人留意到,火凤的长尾正在涣散,赤红的火焰也在变得越来越黯淡。

江浸月摇了摇头,眼里擎着泪,忽地忆起一些往事。

一百多年前的某天,他在掌门居里醒来,清晨的阳光正好,映得左右两边的美人容颜更娇,心里说不出的满足惬意。

青要派,位居五大仙门之一,日日迎来送往,热闹非凡。

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这个时辰,服侍日常的道童已经在门外侯着了,他们不敢打搅掌门休息,恭谨的立在门口,等待睡醒的掌门传唤。

江浸月从美人脖颈下抽出手臂,压了一夜,有些酸麻。美人们似乎对这动静不大满意,撒娇般地“唔”了一声,翻到一旁,继续睡了。

他一如既往地轻笑几声,掠至门口打开房门。道童们替他洗涮穿戴好,便各自退下。

他推开院门,踄步至美人潭,袍袖一挥,潭上飘浮的白烟散去。

那一刻,江浸月脸色蓦地变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眼一花,腿一软,登时跪了下去。

他跪爬着到了潭边,刹时魂飞魄散。

美人潭的水不见了,只剩下一洼脏黑的泥沙。

他怔怔地爬了起来,来不及掸去衣上泥土,立即传音接待长老,让其闭门谢客。

江浸月接连梦魇数月,魂不守舍,食不下咽,最严重的时候差点病死,得亏修为在那撑着,才捡回一条命。

后来,长老们修为停滞,一如凡人寿数,一个接一个,老的老,死的死。

再后来,大弟子们的修为也再没了进益。

他绞尽脑汁,想尽办法,甚至去人间捡回了许多小孩儿,让他们依照其它门派的路子修行。

可是,青要派的传承一直依赖于美人潭清气的供养,历代掌门都与自己一样,只沉醉于天赐的捷径。门派里除了驻颜术,双修道,寻欢作乐宝鉴,以及各种用于消遣的奇事话本外,根本找不出几本正经的心法功法。

以往什么都不做,躺着便把仙给修了,修为并不比其它修士差多少,且美人如云,引得多少倾慕。而现在,即便日夜勤勉,青要派却再也生不出美人,修不出大能,再没有任何东西拿得出手了。

再后来,江浸月别无他法,只好狂砸天财地宝,不得已走上丹道这条路。

他需要银钱,需要草药,需要灵石,需要能炼丹熔炉,助益修行的一切东西。

可本派历代掌门以往十分不屑钱财之道,甚至鄙夷那些在人间做生意的仙门。他自己也一样,瞧不上诸琅收了个赫赫有名的富家子弟养活门派,他看不起青丘派洛家与朝廷眉来眼去,赚取暴利。

还有郁慎,这个除了脸还行,其它一无是处的浑夕派掌门,貌似清清白白,一本正经,私底下不也玩弄玉器,倒卖香料,刮着大把大把的油水。

他看不上这个,瞧不起那个,最后,却因不善理财,家底子薄,又走了丹道,迫不得已求到了曾经看不起的人的头上。

左右思量一番,诸琅与自己脾性相斥,且多少年了,人影都找不着。郁慎忙着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至于乌山……他早就死了。

最终,他选择了拜会青丘派。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去了晴和岭。

百年间,他跑了无数趟晴和岭,要这要那。

每回去时忐忑,归时自嘲。

有段时间,江浸月总觉得受够了这种被人施舍的滋味,连梦里都充斥着惶恐。洛霜肯定一边看不起他,一边又可怜他,于是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他。

同为大仙门之主,为何自己就挺不起脊梁。

当时门派里终于出了个小美人,江浸月心下狂喜,他终于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他不想被人施舍了,这字眼太难听,礼尚往来也好,甚至交易也罢,都是平等的,有尊严的。

他不想再低三下四,想要重新拾回大仙门的脸面,平等而有尊严的对话。

他兴致满满的跑到晴和岭,兴高采烈地对洛霜说,赠他一美人。

洛掌门摸着怀里白鹤的颈子,连头都没抬,接了句:“好啊。”

他太随意了,仿佛不关已事似的,江浸月微怔了一下。

再后来,小美人擅自跑了,江浸月气到七窍生烟。他的盘算,他的脸面,就这样“哐铛”一声,碎了个没影。

他不得已又来了趟晴和岭,对正在喂鱼食的洛掌门说,美人,怕是赠不了了。

无数鱼儿张大嘴浮到水面,争先恐后地竞食,洛霜的目光粘在它们身上,仿佛没听清,问了句“什么?”

江浸月只好重复一次:“先前说,赠你一美人,如今,赠不了了。”

洛霜拍拍手上的碎食,“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江浸月陷入食言的惶恐中,尽管洛霜对他的态度从来平静和缓,可正因为太平静了,太和缓了,像白羽落水,惊不起一丝涟漪,死物一般的沉寂。他不知道洛霜的面皮下藏着什么,令他十分不安。

于是,他在晴和岭住了一个月,喂鸡,喂鸭,喂鹅,逗猫,逗鸟,逗一切可逗的畜生,洛霜喜欢什么,他便做什么。

尽管后来洛掌门依旧待他不错,该给的给,该拿的拿,却也没有更多的亲近。

江浸月自认看不懂他。

池塘水浅,面飘浮萍,对岸立着块扁平石头,上刻一段话——

“观山,月动星移。睹人,魂塞壳稀。雾蒙蒙千万里,影凄凄囿囹圄。此身渺渺,一如蜉蝣来而又去,终窥不透天与地。”

以前读到这几句,江浸月总觉得洛霜矫情,在无人的角落无病呻吟。

青丘派安安稳稳的,不劳他操心。他喜欢宠物,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取悦自己。他还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每天换着无数张脸皮。

谁都不知道哪张是他的真面目。

这种人,竟自比朝夕蜉蝣,妄言窥不透天地?

他活得这般洒脱快活,不可一世,还有闲情逸致操心天机?

如今,江浸月又站在了晴和岭的土地上,住在熟悉的院子里,看着石上的撰文。

这回却不是为恬着脸要东要西,而是打着为苍生大义,九洲生灵的旗号,揣一已私心,要这天上地下最贵重的东西。

反观洛霜,那个诸事不上心,有道义却无情义的洛掌门,听完他和郁慎的来意后,竟二话不说,以牺牲门派守护灵为代价,设下斩魔局。

莫非自己当真小人之心了?

“我们都太自私了。”一个暗哑的声音响起。

江浸月转过头,见郁慎来了,回了神思,淡淡应道:“接到令夫人了?”

郁慎“嗯”了一声,没作他言。

姜觅尔此番是一个人来的,没带任何弟子,郁慎一见到她,便已明白一切。

江浸月复又问:“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们太自私。”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天,郁慎忧思密布:“九霄火凤乃远古神兽,青丘派与之结契数万年,靠其仙力守护着这偌大的晴和岭,就连先时的百年天灾,也无法撼动岭中一二。”

“如今洛霜以掌门身份令其自毁,造就一派飞升景象,只为将整个人间的魔修引至此处,一举绞杀。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反观我们,何其可笑。”

江浸月恰好正在思量这个问题,见郁夜坦然自嘲,心下一阵恍惚:“几天了?”

郁慎:“算来,第五日。”

江浸月:“还有两日,凤落金光散。”

抬望九天,火凤碎落的仙气滋养着万物生灵,它的每声啼鸣都是呛血,以自焚之姿,履行着数万年前的承诺。

郁慎沉呤道:“几乎整个修真界的修士都来了,余下不多,也都在赶来的路上。”

江浸月因伤势过重,这几日一直待在院里闭关调养,并不知道岭里的事,于是问:“修士们都在做什么?”

郁慎想起这两日眼见的奇观,脸色变得有些古怪。江浸月发觉他神色不对,试着猜测:“忙着求见洛掌门?或四处乱蹿?或打听谁飞升了?”

“不是,”郁慎摇摇头,“你且自行去看吧。”

晴和岭里有条河,河水从两座山脉连接处的地层涌出,约六丈宽,竟成奔流之势,贯穿整个岭里,又断流在结界边缘的另一座山脚处。

因无人知其源头,故而命名为地生河。之前也有顽皮的弟子称它为地府黄泉,不过由于最近出了鬼域的事,他们又老老实实地唤回了本名。

河涛拍岸,激起一笼水雾,宛如仙气缭绕不绝。

江浸月与郁慎缓步走下青石台阶,抬眼远眺,地生河竟似扎了两条蜿蜒的羊角辫,从这头延伸向那头。

江浸月有点莫名其妙,往下再走几步,眯了眯眼:“那些一动不动的雕像是什么?”

“人。”郁慎简洁分明。

江浸月不明所以:“他们聚在河边做什么?”

郁慎:“到了的修士,一部分在沿河两岸打坐修行,有的修士抢不到好位置,就脱了衣裳,跳进河里。”

江浸月纳闷:“为何?”

郁慎:“他们声称人生来□□,不穿衣服是为了更好地沟通天地,吐纳清气。至于为何聚在河边,我猜是因为河上飘着水雾,他们觉得那处清气更盛。”

江浸月:“呃……”

郁慎接着道:“你自可前去观摩一番,现在岸边对坐的两列修士都要望不到头了。河里则飘着坐在各种法器上修行的修士,有坐王莲的,有坐飞毯的,还有坐□□的,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为此,岸上的还同河里的吵过几回,大骂对方不知廉耻,不配为人,更不配修道。”

江浸月:“……”

郁慎:“这还算正常的,毕竟人间仙池寥寥,可遇不可求,有幸遇见,自然不会放过。”

江浸月:“能理解,其它呢?”

不知想到什么,郁慎的脸更黑了:“另一部分聚在演习场外围,忙着拍青丘派的马屁,把洛霜吹成了创世的盘古,九洲的始祖,商议推选他为仙尊,一统修真界。”

“……”江浸月停下脚步,感叹道:“就没有正常人么?”

郁慎:“各门派的掌门长老,还有个别散修大能,他们不与小修们挤在一处,要么待在分派的院子里,要么占着山头,谁敢上山,不论来者何意,就将谁一剑掀翻。”

江浸月看他脸色铁青,想必是被哪位不长眼的大能给掀了,心下了然:“……这,听上去也不大要脸。”

郁慎深吸口气,转了话题:“我已察觉部分魔修进了岭里,他们混在修士中间,实难一个个挑出来对付。”

惊叹之余,江浸月想了想,道:“放心吧,即便两日后火凤死了,岭里的结界跟着散去,洛霜已经设阵,会把晴和岭与世间隔绝,届时瓮中捉鳖,自有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最终卷每一章的字都好多也,感觉都能拆成两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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