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赶路,又是两天两夜,陈无宁一行早已习惯这样的节奏,倒没觉得有什么。
单轻羽那群弱不禁风的师弟师妹累得眼冒金星,竟然还匀了点力气叽叽喳喳。
“师兄,我好困啊。”
“师兄,我也想睡觉,什么事需得这样赶,累成狗了。”
“什么事,赶着投胎算不算事?”单轻羽总不能当着陈无宁的面给师弟师妹们解释我们正在抱大腿,只好破口大骂起来,“一群废物羔子,天天只顾吃喝拉撒,稍微做些正事就喊累,人家前辈大能不也走了这么久,怎么没见他们喊?早知道我就带旺财出门,把你们统统留在山上,留给魔修塞牙缝!”
他一边骂,一边从乾坤袋里掏药水,让师弟师妹们分着喝些。
离青丘派越近,遇见的修士也越多,他们一行身后跟的尾巴也越来越壮大。这让郁夜莫名焦躁,恨不得给自己打上个宁神咒。
淌过一条河谷,前方立着座高山,所有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抱怨连天。接连又爬了两个时辰,他们终于到了山顶,却不得不停下脚步。
眼前,直上直下的悬崖似有万丈,深不见底。
“亲娘哎——”有莽撞小修冲在前头,拍着胸口,惊吓未消道,“无路可走啦,要不是提着精神,再多一步,我就掉下去啦!”
悬崖边站满了四面八方赶来的修士,有的穿着整齐划一的门派弟子服,有的挤作一团却着装各异,想是匆匆赶来的。
还有些并没有门派,单单一两人,两三人,或独自前来,或与结伴道友一同前来。
没人开口问来此为何,大家心里都有数。
“怎么办?飞也飞不得,难不成往下跳?”人群中传来问话,不过没人搭理他。
单轻羽站在悬崖边,把师弟师妹们护在身后,回头叮嘱道:“都给我老实点儿,不准打闹,更不准往前挤。”
一名散修见状,站出来朝周围的人行了个平常礼,开口问:“诸位道友,请问有没有以前来过晴和岭的,可知这岭里的路怎么走?”
终于,一个人多的门派站出一名中年模样的修士,回答了这个问题:“不才曾到晴和岭拜访过洛掌门,不过当时的景象与现在完全不同,飞过河谷,再飞上山顶,有条栽种了许多果树的小路,沿着果树行走,可以直通岭里,并没有眼前的这个悬崖。”
听他说完,大家神色更迷茫了,陷入深深的思考。
这时,宿林忽然朝前方伸出一只手,陈无宁见状,低声问:“怎么,有结界?”
宿林摇摇头,随即从掌心变出一段枯木枝,那木枝在他手里不断往前生长,陈无宁生怕他一个收不住,打扰到天上那只爆脾气火凤,大家就都没好果子吃。
只是这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木枝在约三丈长的地方迅速长出新芽,开满一枝头的花。
所有修士看向那一枝头娇艳的花,不约而同地静默一瞬,随即眼睛亮了,欢呼声炸开了锅。
“仙气,是仙气!”
“果然有大能飞升,看来这趟没白跑!”
有的修士已经激动到泪流满面。
宿林神色冷淡地收回手,肯定了众人的猜想:“不错,此处有海量仙气。”
他话音刚落,那面看似遥远的金光巨幕忽地变大了,仿佛瞬间移到众人的面前。
“你、你的睫毛在发光!”
“你的头发也在发光!”
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看向身旁的同伴,又看了看自己身上闪烁的光华,这一瞬间,时光仿佛凝滞了。
九霄火凤再次摆尾尖啸,群山百兽呼应着她的歌声,转瞬之间,金光散去,巨幕消失。
修士们纷纷跃下悬崖,他们非但没摔下去,反而在浩瀚的仙气里肆意遨游,大口呼吸。更有甚者直接在剑上打起坐来,进入了忘我之境。
陈无宁正想说走吧,一直沉默的郁夜拉住了他。
“怎么了?”陈无宁问。
郁夜鼻尖耸动:“桂花香,我闻到了桂花香。”
“寒冬腊月,哪来的桂花?”陈无宁以为他的木头鼻子出了毛病,不料宿林幽幽接话:“没错,是九里香的味道。”
郁夜脸上闪过一丝欣喜,随即又堆起焦急,桂花的香味他太熟悉了,每年九月,这种香气就会在一夜之间侵占整个浑夕山。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可虽然闻得到,他却实在无法从漫山遍野的林木中分辨出这个味道来自何处。
“狗鼻子,果然名不虚传。”郁夜在心里嘴了句宿林,无奈有求于人,不情不愿地开口问,“你找得到味道来源么?”
他问得生硬,宿林理解不了人类的别扭,同样答得生硬:“能。”
陈无宁有点无语,心想大家都认识这么多年了,郁夜对庄苼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变了许多,就是不能与宿林正常相处。
宿林在前带路,陈无宁忍不住问郁夜:“不能好好说话么?”
郁夜:“不能。”
陈无宁:“……就这般看不惯他?”
郁夜此时一心扑在香味上,毫无顾忌地脱口而出:“他一直缠着你,我要能看得下去,就该立地成佛了。”
陈无宁:“……”
他们不往岭里走,反而原路下山,单轻羽兀自纠结一番,终于还是带着师弟师妹们跟上了。
陈无宁回头瞧见他,停下脚步,问:“你们跟来做什么?”
单轻羽“嘿嘿”笑了几声:“不急不急,前辈不也没急着进晴和岭么?我跟着前辈,就当带弟子们近距离领略一下大能风采,这种机会也不是时时都有的,别说他们,我这辈子都没亲眼见过几个大能,划算得很。”
陈无宁:“……”
这人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啊,也算是某种天赋异禀。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单轻羽自己也快走不动了,只是话已出口,咬牙也得坚持。
他掐了个奇怪的诀,把他那些累得快晕过去的师弟师妹们裹成了布条粽子,又从袖里掏出一打疾行咒打在他们的身上,一群人就像落石般轰隆隆地往山下滚去。
“……”陈无宁暗自惊叹,“奇葩,修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功法。”
单轻羽不好意思地讪笑:“嘿嘿,前辈莫见怪,我总不能看着他们真把腿给走断了。”
回到河谷边,宿林跟着水流方向继续朝下游走,大家跟在他后边,约摸走了一个时辰左右,他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了。”
此处河道较窄,因是冬季的缘故,河床上水浅,圆滚滚的石头裸露在外,不大好走。
郁夜神色焦急,东张西望,周围除了石头就是草木,不得已只得问宿林:“在哪里?”
宿林指向不远处靠着山坡的一丛灌木,郁夜了然,小跑几步,急不可耐地去扒那灌木,一个没站稳,差点崴了脚。
陈无宁只得掀袍挥袖,直接把那丛灌木斩成了一堆柴火棍,唏里哗啦落了一地。
待看清楚眼前的人时,郁夜以为自己在做梦。
“哥,你怎么在这里?”
陈无宁同样惊讶,只见郁洲神色阴郁的坐在地上,一块鹅卵石在他掌中被捏成了粉末,脚边堆成了个小沙丘,并没有抬头看他们。
郁夜往前走了几步,他想去扶郁洲,却被什么东西拦住了,怎么也过不去。
他也是急了,没反应过来面前设有结界,陈无宁很快从震惊中回神,抬手覆在结界上,
感受到结界上加了许多禁制,有消音咒,障目咒,清心咒……
总之,里面的郁洲,既看不着,也听不见外面的动静。
“这是为何?”陈无宁心想,堂堂浑夕派少主,总不会在这种人烟罕至的地方,设个地牢把自己关起来吧,这是哪门子癖好?
况且郁洲除了脸色阴沉,一副万分恼火的模样,看上去无病无痛,甚至还用灵流捏着石头玩儿。
他正想着问题,身侧数条魔气冲天而起,眼看要撞向结界……
单轻羽在旁张圆了嘴,目瞪口呆道:“魔修!你、你竟然是个披着人皮的魔修!”
陈无宁实在来不及管单轻羽说了什么,现在这一片到处是修士,即便在河谷下游,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立即竖起一面灵流墙,挡在了魔气与结界中间。
“做什么!”郁夜眼眶赤红,看向陈无宁。
陈无宁简直头大,嘴皮上下翻飞:“冷静,我知道怎么回事!”
郁夜哪里冷静得下来,陈无宁狠狠心抵住魔气,再道:“你哥没受伤,被困在此处肯定有原因,你想成为靶子么?”
郁夜还是不想撤手,陈无宁飞快地补充:“听话,结界上附了消音术,障目术,先解禁制,问清楚再说!”
这时,单轻羽已经在结印了,眼看他要动手,陈无宁无奈,只好一道灵流打在他身上,把他掀翻在地。
他那群师弟师妹再次一哄而上,望闻问切,嘴里“师兄师兄”唤个不停,整片天空都飘满了“师兄”二字。
陈无宁一叠声地喊郁夜“冷静”,旁边还有一千只鸭子在叫,郁夜被吵得十分火大,一分神,思维反而逐渐冷静。
他收回魔气,陈无宁跟着松口气,抬手解了结界上的禁制。
郁夜唤道:“哥。”
郁洲终于耳清目明了,听见声音,抬头看见郁夜,立马一蹦三尺高:“小夜,你怎么在这里!”
郁洲一向走的从容君子的路线,从没这样急躁过,郁夜确定了他哥没受伤,心下安定一分:“哥,我还没问,你怎么在这里?”
郁洲:“你先解了结界,出去再说。”
郁夜终于捡回一半脑子,狐疑地道:“不急,哥,我总要清楚发生了什么吧。”
郁洲见他不为所动,只好糊弄道:“我在这边探查,误入结界。”
“呃……这荒郊野外的,谁闲得无聊,在此处设个结界?”郁夜十分不解,但大为震惊。
郁洲的神色像是被噎了一下,立即找补:“或许为捉野物。”
郁夜:“这样说虽然也说得通,但是哥,捉野物的结界能有多强?你的灵流并未被封,不至于破不开吧。”
对话越多,破绽越多,郁洲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想起周屿从青要派回去后,给他讲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于是道:“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其实,我是被魔修一路追赶到这里的。”
郁夜捡回完整的脑子,觉出哪里不对劲了。
他哥从小授教于名师,并不擅长撒谎,因此撒起谎来漏洞百出。什么野物,什么魔修,既便真遇到了魔修,他们能心善到只是把他困在这里?
郁夜不动声色地问:“哥,你几时醒的?”
郁洲急道:“现在问这些做什么,先让我出去,我们一路慢慢说。”
郁夜不为所动:“哥,你若不答我的问题,那我……就不放你出来。”
“你……”郁洲抬手砸了下结界,“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郁夜没顾得上回嘴,因为他看见了郁洲手上戴着的掌门戒,方才那手一直掩在宽大的袍袖里,因此并未注意到。
他心里一瞬间涌起无数猜测。
青要派道别那会儿,郁慎虽接连受伤,伤势十分严重,但终究还是保住了性命。
父亲还在,为何已经将掌门戒传给了哥哥?
难道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事?
郁夜强行按耐住心里的恐慌,问:“哥,父亲呢,他在哪里?”
“父亲好好的,就在晴和岭,我这不就赶来看他。”郁洲见糊弄不了郁夜了,只好如实告知。
他心里很不好受,当时周屿回来后给他说,小少爷去鬼域走了一遭,进去的时候还是个人,出来的时候却变成了鬼,成了人人喊打的魔修,并且已经被逐出门派,不由得时时难过。
他从小爱护到大的弟弟,短短半年时间,怎么就成了一个魔修?
郁洲生自己的气,早知道当初就该看好他,不让他下山,牢牢的将他锁在浑夕山,就没这么些事了。
哥哥肯定不会在父亲的事上瞒他,郁夜知道了郁慎安好,忍不住又问:“母亲呢,她在家里吗?”
郁夜自从被掌门戒除名,再不能用门派的纸飞鸟传讯了,家里的事一概不知。
“嗯。”郁洲极轻地应了一声。
“哥,我不要听谎话,你说实话。”
郁洲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极力克制着情绪:“小夜,放我出去。”
“不放,除非你说明白。”
“我……”郁洲艰难张口,却说不下去。
“哥,掌门戒在你手上,一个小小的结界,可能打不开吗?”
郁洲:“……”
“别骗我了,这是母亲给你设的结界,你出自她的血脉,无法强行破开。”郁夜的声音倒显得冷静,“所以哥,你也知道了我的事,我没了肉身,自然没有父母的血可以流了,所以你让我替你打开结界。”
郁洲长长叹息一声,看着眼前的弟弟,知道他长大了,也变强了,凡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并非有意骗你。”
郁夜:“那就说实话。”
郁洲打量着四周,唯一认识的陈无宁正跳脚躲避几名小修朝他扔来的石头,一名齐耳短发的年轻修士远远站在一旁,身边跟着两个正在看热闹的龙凤胎。
郁夜见他还有心情四处观望,十分不爽,逼他开口:“哥,我看你也没什么毛病,那就好好待在这里吧,我走了。”
郁洲:“……”
几经斟酌,郁洲意识到不说不行了,神色凝重地看向郁夜:“小夜,你还好么?”
郁夜自然明白他问的什么,没再玩笑,而是认真回答:“哥,我挺好的,有个暂居的壳子,也没沾上无辜的血。”
“嗯,那就好。”郁洲抬起右手,看了看手上戒指,“大师兄回来的时候我刚好醒来,他带回掌门戒,说是父亲给我的,并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概讲了。”
“父亲让我们好好待在浑夕山,不论发生什么,绝不准出山。你也知道,母亲一向小女儿心性,她听说你还活着,哭了很久,又听到父亲将你逐出了门派,又骂了好久。哭完骂完,她立刻就要下山,还不准我跟着。”
郁夜:“……”
“我不放心母亲,偷偷跟在她后面。哪知到了这边,因为无法御剑飞行,还是被母亲发现了。我们大吵一架,她给我设下了母灵结界。”
在猜到是母亲给哥哥设的结界后,郁夜已经知道了这是母灵结界。小时候自己调皮捣蛋,江觅尔也曾用这种以血脉为基的结界困过自己,只是那时候他本身修为不够,根本无法挣脱。
而如今,母灵结界对于自己,亦或是对于哥哥来讲,要挣脱,并不算什么难事。
唯有一样,强行挣脱,会伤到血亲。
郁夜听完,望向那面灼灼生华的金光巨幕,不禁遥想到,那里面真的只有满得要溢出来的仙气吗?郁慎此时就在晴和岭,他作为掌门人,时常也要与各路掌门大能走动,姜觅尔是知道的,她一向不爱下山,为何这次非要强行跟了来?
难道就因为任性?
不可能。
郁洲见他听完后沉默不语,试探性地唤了声:“小夜?”
郁夜看着眼前的哥哥,他一身华丽的云锦衣袍,头束玉冠,一丝不苟。袍袖下,掌门戒威严地戴在手指上,他已经从一个大少爷,慢慢的成长为一派之主。
他是家人的希望,更是浑夕派的传承。
“哥,我不能放你出来。”郁夜认真地说。
“小夜!”郁洲脸色蓦地铁青,“你到底听没听明白我说的什么!”
“哥,我就是明白,所以才不能放你出来。”
“你……”郁洲刚说了一个字,郁夜已经不看他了,转而对站在不远处,十分无奈的陈无宁唤道:“小宁,过来。”
陈无宁朝他走去,随手挥开背后不断扔向这边的石头,郁夜瞪了那群傻小修一眼,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对郁洲笑眯眯地说:“哥,他叫陈无宁。”
郁洲此时哪有心思关心其它的事,敷衍回应:“知道,周屿同我说过。”
郁夜:“之前在东海的时候,你让我介绍小宁,当时那样的场合,我没顾得上。”
“嗯,所以呢?” 郁洲神色恹恹。
郁夜无所顾忌地牵起陈无宁的手,清晰明了地道:“哥,我很喜欢他。”
郁洲皱眉消化。
看着他哥那张纠结沉思的脸,郁夜自觉词不达意,补充解释;“该怎么说呢,不是那种朋友间的喜欢,是想和他,一生捆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此言一出,不仅郁洲惊呆了,就连陈无宁也无法淡定了,顿时面露羞耻,暗暗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
“你你你……”郁洲“你”了半天,震惊到瞳孔竖起,甚至短暂的忘了自己还困在结界里,“你很有闲心!给我说这个做什么?!”
郁夜弯了弯眼睛:“没什么,就是想告诉哥哥。”
说罢这句,郁夜再不理会在震惊和无语之间反复横跳的郁洲,拉起陈无宁死命也没拽脱的手摇晃起来,堂而皇之,大庭广众地撒起娇来:“小宁,帮我加固下这个结界嘛,我怕自己下手会留下魔气。那个消音咒,障目咒要双向的,里外都瞎了聋了的那种。还有什么禁制,只要管用,安全,我哥打不开,都加上,你最好了!”
陈无宁:“……”
郁洲慌了。
郁夜歪了歪头,眉眼弯弯:“至于禁制时间,三日?五日?不,稳妥起见,就七日吧,母灵结界的时间最长不超过七日,我估摸着差不多。”
郁洲怒极,大吼道:“你们敢!”
“哥,我也不是吃素的呀。”郁夜转向郁洲,灿烂一笑,“等时间到了,你就乖乖回去做你的掌门,我将来要与小宁一起云游九洲,有空就回来看你,到时再责罚我罢。”
“差点忘了,”郁夜想了想,补充道,“哥,桂花王树每年开花,收的花朵晒干只够做一个香囊,母亲偏心眼儿,年年都把桂花香囊送给你,你都有几十个了,我一个都没有,是不是该让一回小弟了?”
郁洲:“以前给你你不要,现在又在这里扮委屈!话都让你说了,我说什么?”
郁夜挑起半边眉毛,挑衅道:“哥不愿意的话,那我就明抢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