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葵的尸体扭曲地躺在地面，没人敢接近他，周围空出一大片地。

由于死的时间不长，他除了不再动弹，死状一如生前。

青丘派的高阶弟子训练有素，没等洛霜发话，便上来两个人，把季葵拖了下去。

有人还没从惊惧里回过神，有人已经在感叹生命如草芥了。

也有人问：“洛掌门，这是怎么回事？”

洛霜没再同众人打哑谜，直白反问：“诸位道友，你们来岭里是为什么？”

很多人齐声回答：“看看是哪位大能飞升啊！”

洛霜眉眼上扬：“魔修难道不想知道？”

很多人沉默了。一连串变故，就算傻子也明白了。

纵观修真界漫长的发展史，已知仅有两人成功飞升，这类千万年不见一斑的奇迹，以飞升为终级目标的修士，哪个抵抗得了这种诱惑？

单轻羽忽然想起陈无宁之前说过的话，他说，魔修难道不是修士？正统修士可以不分青红皂白，给他们戴上各种帽子，但说白了，他们不过是走了另一条道的修士罢了。

敢于走另一条路，不也就说明魔修对于飞升的渴望更加强烈？不然谁愿意放下更容易走的正道，去做别人口中那十恶不赦的魔修？

历经上一回青要派的屠戮事件，许多修士这段时间一直在查阅关于魔修的资料，对于魔修的认知不再那样单一。

但是，即便想通了道理，还是有许多修士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毕竟魔修做事无下限，这是所有正统修士公认的事实。

演习场安静了片刻，那个一再劝季葵的修士忍不住问：“季长老，是魔修吗？”

没人回答他，他红着眼眶，声色喃喃：“虽然他耐心不好，也有很多，呃，很多为人诟病的喜好，但他真不是坏人。有一回，我在游历途中遇到了一只凶兽，当时快死了，季长老途经偶遇，救了我一命不说，还把我一同带回他的门派，治好我的伤。”

“他，真的不坏。”修士垂下头，声气低得不能再低。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季葵并非魔修。”修士抬起头，看见江浸月站上前一步，给众人解释：“方才我同宋离人出去找他，赶到时，他在地生河岸边，脚下已经躺着三个精怪的尸体了。其中一个精怪化成了血水，我以为他用了什么特殊功法，因此并没有上心。”

“他浑身湿透，看起来经历了一场十分迅速的恶战。我和宋离人没说什么，劝他回去，季葵十分顺从地跟着我们回来了。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消气。现下想来，应该是那个化成尸水的精怪大约早被魔修附了身，然后魔修又附身到了季葵身上。”

此言一出，反应快的修士立即盯上洛霜，嘴快的直接质问道：“怎会这样！洛掌门，你早就知道季葵出去会有事！”

也有修士看不惯这种马后炮，遇事什么都没做的人，事后反而成了高高在上的一方。特别是方才无辜枉死的那些修士，他们的同门或朋友更加火大，当即站出来为洛霜辩驳：“洛掌门多次好言相劝，谁让季葵油盐不进，自行作死！”

不同想法的修士迅速分成两个阵营，彼此对骂起来。

“就算季长老脾气差了些，事关人命，也不该拿人命置气！”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狗东西，你说谁该死？我看你才该死，你全门都该死！”

“艹你十八辈祖师爷——”

“好了！”眼看双方快要撸袖子干架，万瑞大吼一声，将所有人骂了一通，“你们是不是菜叶吃太多，脑子生锈了？现在关心一个已死之人还有什么意义。当务之急，是解决魔修的事情！”

“啊，魔修不是死了吗？”一个小修问。

万瑞目光一冽，随即大骂：“无可救药的东西！”

他快被这些小年轻气死了，负气走到一边，袖里落出只长条木凳，袍袖一甩，一屁股坐了上去。

看上去实在不愿再搭理这群蠢人。

修士们目瞪口呆。

洛霜看起来不急不躁，甚至连脚步也没动一下，至始至终站在一边。

哄闹过后，演习场逐渐安静下来。

未央隐在人群里，静静看着洛霜。

洛霜似乎觉得大家已经恢复了理智，这才收拾起掌门威望，沉沉丢下一句：“整个人间的魔修都来了，包括鬼域出来的鬼修。”

有修士顿觉天旋地转，吓得跌坐在地。

洛霜继续说：“想必诸位道友对于魔修的认知并不比我少，眼下情形有多复杂，请郁掌门讲一讲。”

郁慎丝毫没有异样，就像早就明了魔修的事由他来说最为合适。

他一扫众人，颇为沉重地开了口：“上回在青要派，我们遇到的全是鬼修。我曾讲过，鬼道属于魔道的一个分支，如果说魔修还算是人，那么鬼修，只剩人的魂魄了。”

“为何这么说，因为魔修要附身在人的身上，还得想办法隐藏原本的肉身。不然本体肉身被毁，元神也会跟着受损。但鬼修不同，他们没有肉身，只要能把人的三魂七魄拔出来，或者把大能修士的元神斩灭，即可附在其身上，百无禁忌。”

郁慎就像是在给修真界上大课，有修士同身边的人嘀咕：“我没听错吧，郁慎如此详细地给我们讲魔修，有何用意？”

“诶，你不知道么，鬼修大多来自郁慎的浑夕派！他家地底下藏着鬼域，有一个鬼域的口子！我听说好像是他的什么师兄屠了师门，他幸存下来，才当上掌门。”

“噢，原来如此。”修士恍然大悟，又惊讶道，“他该不会在帮魔修说话吧？这还了得！”

“说不准，再听听看。”

郁慎继续讲道：“方才洛掌门一再相劝季长老，就是怕外头的几只精怪被魔修附了身。想着等所有‘人’到齐，再召开集议。”

洛霜适时插上一句：“不错。”

有修士大声问：“几只小小精怪，倘若怀疑他们，就地斩杀不就行了吗。”

不远处传来万瑞的嘲讽：“就怕阁下修为不到家，出去的时候还是个人，进来的时候，谁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或许有人敢顶撞季葵，却没人敢直刚万瑞，问话的修士被噎了一下，讪讪闭嘴。

有的修士并不关心魔修，反而对郁慎最感兴趣，一个劲儿地问浑夕派的事。

终于，在郁慎讲话快要收尾的时候，已经有修士两眼放光地八卦：“原来他这个掌门是捡来的啊，怪不得一心培养儿子接班，肯定是怕哪天漏了陷——”

他话音未落，忽然“哎哟”一声，栽倒在地。周围人齐齐围观，只见他右脸上印着个红得发紫的巴掌印儿，半边脸迅速肿胀起来。

“是谁！”他摸着右脸，高声叫嚣。

像回应他的问话似的，庄苼一脚踩在他的脚腕上，大义凛然地抬起手，在他左脸上又扇了个鲜红的巴掌印儿。

修士被扇蒙了，反应过来，从地上“腾”地蹿起，就要扑到庄苼的身上疯狂撕咬！

然而被一只手臂硬生生给拦了下来，怎么掰都掰不动。

“道友别冲动。”陈无宁眼神冰冷，指了指庄苼，“他是个疯子。”

神花立马解了庄苼的闭口咒，庄苼甩了甩不受自己控制的臂膀，这两巴掌把他的手臂都给扇木了，对此极度不满，叽啦哇啦乱叫一通。

围观的人见此情形，劝挨揍的修士：“同一个疯子计较什么，罢了罢了。”

“就当被狗咬了罢。”

“我劝道友不要闹事，方才季葵闹事的下场，你也看见了！”

一众修士露出后怕的神情：“就是就是，专心听课。”

挨揍的修士心有不甘，狠狠剜了陈无宁一眼。陈无宁掸了掸肩头并不存在的灰，拉着庄苼，走回宿林身边。

郁慎退场，低调地站回主位旁的大能队伍里，认真听讲的修士大都反应过来了。

他们脸上满是一种压抑不住的绝望，有的甚至找到人少一些的地方，站了过去。

有人干脆问洛霜：“洛掌门，我……可不可以出去了……”

洛霜耐心地问：“出哪儿去？”

提问的修士尽量控制住发抖的身体，以便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人，他左右看了一圈，啜嚅地道：“我想离开演习场……不，不是演习场，离开晴和岭，这几日……叨扰贵派了……”

洛霜诚挚地劝他：“大能飞升的事还没说呢，来都来了，道友不急。”

修士看上去快被吓尿了，颤声喃喃：“哪有什么大能飞升……别骗我……”

此言一出，整个前排的修士都愣住了。小修们一阵耳鸣，甚至一些大能都露出了怔愣的神色。

这话以极快的速度从前排传到了后面。

“没有大能飞升，整个修真界都被骗了！”

陈无宁放眼四顾，几乎所有人都变成了同一副神情：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张圆嘴巴不肯合上。

方才那话传开后，聪明的修士立即悟出了集议的真相，消息再次四散。

“这些掌门大能设了局，要与魔修一战！”

演习场再次沸腾了！

未央看着眉眼低垂的洛霜，他就像个画外人，仿佛与周围的一切并不处在同一时空，渺渺一粟，遗世独立。

他到底在想什么？

时间并不长，距离上回争执不过大半月。

难道他想通了，要收拾自己捅出来的烂摊子了？

自金光巨幕出现，未央一眼便看出了那是什么。

九霄火凤，来自浩渺九天，遗落在人间的唯一一只神兽，守护青丘派的万古传承。

也是青丘派每代掌门的烙印之物。

洛霜将它从元神里剥离，命其自焚，这必然会伤及本人，恐怕伤得还不轻。

如此大的代价，他到底要做什么？！

当时，未央正在春花镇查鬼域的事，看到南边天空竖起光墙，一刻也没等，立即动身赶往晴和岭。

乌雪泥拉了拉未央的袖子，把他拉回了现实中。

“未央哥，你在发呆吗？”

这纯粹属于没话找话，乌雪泥被满场情绪激动的修士吓到了，只想着必须说些什么，以保持镇定。

“嗯。”

乌雪泥并不介意他的敷衍，把手放在腰间别着的银袖短刀上，警惕地盯着四周，尽量像闲话般继续说：“未央哥，我从安城赶来花了七天，没怎么睡觉，还跑吐了好几匹马。你这么厉害，怎么也这么晚才到啊。”

未央：“遇到魔物缠身。”

乌雪泥：“魔物，是不是那个东西？”

未央：“什么？”

乌雪泥：“半年前，在离我家不远处的一个镇上，有个湖，哦，那湖叫甘泉湖，就藏着一个魔物。师兄差点死在那里，我哭惨了，那是我这辈子哭得最久的一回……”

未央蓦地从远处收回目光，盯着乌雪泥。

甘泉湖，流泉镇，那是他和陈无宁初次认识的地方。当时他们一起下的湖，那魔物能够搅乱识海，催眠神识，他一时不防，直接整个儿被魔物给吞了。

醒来后，他发觉自己躺在树下，陈无宁和郁夜完全不见了踪影。

他游历九洲几百年，结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对聚散离合并不以为意，便找了个去处，安心疗伤去了。

乌雪泥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小嘴努了努，放低声音道：“怎么啦，别这样看我，我害怕……”

未央紧盯着她：“说下那魔物的特征。”

“呃，”重压之下，乌雪泥咽了咽口水，努力回忆，“那是个大圆球，长着好多触须，看不到脸，就像一颗长满了头发的肉丸……”

未央把她的脑袋往演习场的西南角拨了拨：“和这个比，怎样？”

乌雪泥一下怔住：“真像呀……”她不错眼地盯了半天，忽然想起什么，“当时肉球里还裹着一个人，我哭得眼睛都花了，看不清，也没心情看，难道那就是未央哥你……”

未央没再理会乌雪泥的嘀咕。

在他还是青丘派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弟子时，也曾经无数次上过演习场修行。

那时候演习场上的四个角也有兽石雕，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

这类神像见怪不怪，别说崇尚神明的修真界，即便在人间，大户人家也喜欢用这四尊神像布局风水，看家镇宅。

时隔数年，当他再次踏上演习场时，第一眼还是发现兽石雕变了模样。不过这也没让他上心，因为洛霜对动物的喜爱和痴迷，他当了几百年掌门，岭里许多事物都变了模样，演习场这种地方，换几个雕像也很正常。

小霜，和遍布人间的魔物，有关系么？

他到底要做什么！？

未央的疑惑逐渐变成了愤怒，正当他快要不能自控地上前抓住洛霜的领子质问时，眼前景象攸地一变。

阵法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