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习场四周的混沌像雾一般散去，方才还看不到边的台面露出清晰的边界。场地依然很大，可以轻松容下上千修士，却也没有预留更多的空旷空间。
层层果树包裹着演习场，形成一个方形的绿植带。冬天，没有果子挂在上头，但大自然本色还是让大家觉得眼前的场景变得真实了，可触了。
果树林远处，地生河像条粼粼的绸带，散出青蓝色的光。
宋离人平静的声音响彻演习场：“请诸位回各自上来时的原位。”
没人理他，修士们还在骚动，就连乌雪泥也打不定主意自己该留在哪里。
师兄和郁夜哥在一起，看样子他们混进了某个门派，并没有让自己过去的意思。身边的未央哥更是古怪，勾子似的眼睛布满阴霾，一动不动。
乌雪泥急得左顾古盼，心里生出一丝没有好好修炼的悔意，如今遇事，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她实在没法了，强行定了定神，咬咬牙，故态复萌地拔拉住未央的臂膀。
没人理的宋离人并不恼怒，再道：“请诸位回各自上来时的原位。”
大多修士仍然没把这话当回事，单轻羽倒听进去了，但他带领的松间照本身就在原地打转，遂看了刚认识的立羽一眼，迎来他一个颇为认同的眼神。
被再三忽略，宋离人仍不气恼，只是话语直白了些：“诸位若不想莫名其妙死在魔修的手上，就请听我一言吧。”
宋离人一直站在洛霜旁边，他敢说这话，来自谁的授意，可想而知……
如果说方才关于魔修的事只是猜测，此言一出，修士们心中那杆信与不信的天平犹如重物旁坠，立马偏了。
移位的过程分外安静且迅速，就连热衷于小道八卦的修士，此时也都闭严了嘴。
万瑞丝毫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不远不近地坐在主位那方，在长条凳上跷起二郞腿，悠闲地吐出两字：“洛霜。”
洛霜侧身面向他：“万长老。”
再没人介意万瑞的狂妄，由他这个老不死的大能前辈替众人问话，再合适不过。
万瑞话语简洁，直指要害：“详细说说吧，飞升之景，是怎么回事。”
问完，他不再看洛霜，而是盯着眼前的一众修士，似是叹息般摇了摇头。
“好。”洛霜看上去对万瑞很尊重，“长老问话，晚辈自然知无不言。”
说完这句，洛霜面向现存的整个修真界，直直丢下一记惊雷！
“青丘派无人飞升，现在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
“啊——”众人齐齐讶然，还没来得及摸透整句话的意思，只听洛霜接着道：“飞升之景，是我故意制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把诸位吸引过来。”
“呃——”众人已然失语。
“小修们或许不清楚，在场的大能前辈应该听说过，青丘派传承之物乃一只远古神兽，名为九霄火凤。火凤自九天而来，身负神迹。”
“因此我命火凤自焚，仙气化作漫天金雨，昼夜不歇。”
有修士掰着指头数日子，喃喃道：“从光幕出现，到昨晚忽然熄灭，一共……”
“七日。”洛霜像是看透了他们的心思，接上话，“至昨夜，七日期限已到，凤落，金光散去，晴和岭恢复自然时辰。”
“没猜错的话，整个人间的魔修，包括鬼域出来的鬼修，也都到了。”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
“所以，你让那什么凤凰制造出飞升的景象，就为了把我们全都骗过来？！”有人已经出离愤怒了，根本顾不上场合，大声质问洛霜，“你早就盘算好了，没有哪个修士抵得住飞升的诱惑，即便不知道是哪个飞升了，也会过来一探究竟！魔修也一样，他们同样好奇，想看看到底是谁飞升了！”
洛霜坦诚回答：“不错，这正是我的计划。”
话音一落，陈无宁发觉郁慎似乎想上前说点什么，被江浸月暗暗扯了下袍袖，复又退身回位。
许多修士看洛霜的眼神都变了。
“哈哈——”那个问话的修士已近癫狂，“原来洛掌门打了这一手好算盘！屠魔修，灭鬼域，多么伟大的功绩啊！你想名垂万古，坐上仙尊之位，竟然敢拉整个修真界来给你垫背，有够歹毒的！”
很多人其实并未想到这一层，就连陈无宁都有些惊诧，仔细盯着那修士的脸，只觉得很眼熟。
“就是他，”单轻羽大约长了八只眼睛，没放过任何一丝痕迹，在陈无宁耳边解说，“上回冲进饭堂领头打架的几人，其中一个，就是这人。”
陈无宁：“……”
洛霜没说话。
“真是有趣，”那修士自以为戳中了洛霜的心事，放肆狂笑，“哈哈，看来五大仙门之一的掌门人已经满足不了洛掌门的野心了，还妄想当仙尊！不是我说，修真界一贯自立门户，各当各家，我们不过嘴上说说，岂料你竟当了真……”
场上遍布阴阳怪气的暗讽声，陈无宁心想，这话真不好接。
如果洛霜反驳，他就得反复解释此举只是为了斩魔，又有几人能信他。如果承认，恐怕魔修灭了，下一个被清算的，就该轮到青丘派了。
就连浑夕派这个有嫌疑豢养鬼修的门派，都得排后。
毕竟哪个修士容忍得了屈居他人之下？
就当众人以为洛霜下不来台，或许会一掌捏断那修士的脖子时，洛霜只是淡淡回应：“仙尊？我倒是头回听说。不管怎样，先要活得下来，才有命妄想不是？”
洛霜实在过于平静，看上去仿佛对仙尊之位真不感兴趣。
那修士看了眼场上即将偏倒的形势，以为众人被洛霜的表象迷惑了，眸子一沉，正要跳脚，忽然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扼住了脖颈，直直栽倒在地上。
这一变故来得突然，众修士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洛霜的身上。众目癸癸下，洛霜的手一直背负着，根本没伸出来一下。
“咳咳。”声音从主位一侧传来。
众人看向万瑞，只见他的二郎腿改成了单腿支在木凳上，所幸凳子够长，容得下他老人家变幻各种坐姿。
“哎呀，”他拍了拍手，嘴里直骂，“脏死了，这人竟然一个大周天都没洗澡。”
众修士：“……”
说完这句，万瑞理直气壮地抱怨：“开了老半天的会，也不放人出去，可有哪个给我这老家伙打盆水，洗洗手啊。”
众修士：“……”
他这一打岔，许多上头的修士逐渐恢复了冷静。终于，一个稍微镇定点的修士问：“魔修现在在何处？有多少？”
这算是问到了关键，人群静立，侧耳倾听。
“在何处？”洛霜像是听到了一句玩笑话，扬起半边长眉，露出十分真诚的疑惑神情。
“是，我问魔修现在何处，想必大家都很关心这个问题。”此修士吐字清晰，神色不卑不亢。
洛霜看上去像是终于听明白了，微讶道：“就在各位中间啊。”
人群大震。
“中间，哪个中间！？”
洛霜：“你们各自的同门中间啊，没有同门的，就在你们的道友中间啊。看看周围，那不都是魔修吗？活蹦乱跳的魔修啊！”
演习场再次陷入混乱！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无法言说的恐惧，惊恐地望向身边的每一个人！
每张脸忽然都变得好陌生，有人不知看见了什么，“啊——”的一声尖叫，划破青天！
场上更乱了，有人御剑往天上飞，更多的人则是往台阶那边跑，却都被一阵强光给挡了回来！
信任不复存在，熟悉的同伴或许已经变成另外的东西，可又不出了这演习场。待所有人反应过来，立即同身边的人拉开距离，顾前不顾腚，一不小心撞到其它人，对视一眼，只一眼，就更加惊恐地再次拉开距离！
整个演习场忽然变得相当拥挤。人群的排布宛如银河星辰，自动调节成均匀的一片！
空间不够，先前还觉得合适的地方，感觉再大上十倍百倍也不够！
单轻羽慌张地背靠郁夜，不知怎地，他此时更想靠近一个已知的魔修，因为知道他已经是魔修了，反而觉得安全！
郁夜十分嫌恶的躲开单轻羽贴上来的后背，呛声他：“躲什么躲？只要昨夜你那群傻蛋弟子没离开过小院，就不可能混进魔修！”
“是，是吗？”单轻羽结巴着，求救般地看向陈无宁。
陈无宁朝他点点头：“我整晚守在院里，不会有弟子出去。”
单轻羽的目光瞥了立羽一眼，似在无声询问他是不是魔修。
陈无宁看了郁夜一眼，得到否定的答案，摇了摇头。
单轻羽终于捋直舌头，又问：“我现在该如何做？”
陈无宁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身边最大的魔头：“这地方有阵法，下不去，你看着同门，切记别乱跑。”
单轻羽用力的“嗯”了一声！
搞定了眼前事，陈无宁看向乌雪泥那边。见那丫头死死锁着未央的手臂，未央尝试了几次把她给拂下来，均没能如意。
识时务的本事发挥得越来越好。
再没有多的地方让各人远离人群了。修士们有的哀嚎，有的怒骂，有的甚至彼此对峙起来。
忽然，几十个修士齐刷刷跪到地上，喊出一片嚎丧之势。
“求洛掌门救救我吧，求你了！”
“还有郁掌门，江掌门，你们这些掌门大能修为通天，不能见死不救！”
“我不想死啊，我才修出气感，不要就这么死了！”
“腿没用，那就砍了吧。”万瑞终于忍不住了，屁股从凳子上抬起，朝着那片跪地的修士直骂，“跪天跪地跪祖宗，没见过哪个修士跪别家掌门的，一群不争气的东西！”
在场部分修士红了脸，那些将跪不跪的修士更是连眼睛都红了。万瑞大掌一挥，那群跪着的修士齐齐飞上了天，又“嘭”地一声砸回地面！
顿时响起一片呼痛声！
陈无宁看得出万瑞没下狠手，只是让他们暂时跪不住也站不起来了，只好坐在地上揉腿叫唤。
万瑞横眉一竖，逼视洛霜：“你究竟想做什么？”
洛霜自嘲般牵了下嘴角：“我要做什么，长老怎会不知？”
万瑞似是想起什么，几步上前，略微疑惑地道：“一百多年前，你曾……”
洛霜微笑打断：“长老，慎言。”
万瑞的心一下坠到了小腹。他扫视一圈演习场，眼下局面已经乱到他自觉无法掌控的地步了，不能再生乱子。
他换了个话题，问：“你想怎么斩魔？”
洛霜反问：“长老，当着魔修的面说斩魔，恐怕不合适吧。”
万瑞倒是无所顾忌：“魔修又不是傻子，既然被你困在此处，难道会认为……你想请他们吃饭？”
洛霜罕见地哈哈一笑，眼眸澄澈，恣意又明亮。
盯着他的未央鼻子一酸。
“有何盘算，且说出来听听。”万瑞很快镇定下来，不等洛霜作答，一句话压过满场乱七八糟的声音，“想活命的话，都给我安静！”
众人齐刷刷望向他。
万瑞拾起大能威严，直截了当道：“从现在开始，谁再闹事，休怪老夫下手无情！”
他一甩袍袖，泰然自若地走向洛霜，宋离人十分有眼色的退到一旁，让出位置。
纵使在场大部分修士已经看洛霜很不顺眼了，可瞥见主位方向那一排掌门大能，不服只能心里憋着。
万瑞再次逼视洛霜：“洛掌门，请。”
洛霜也不再客气，一身锋芒显露痕迹，就连那身素净的道袍仿佛都变得如同掌门服一般璀璨耀眼。
“本人布下斩魔局，能不能成，还需诸位配合。”
“配合，我一定配合！”有人小心翼翼道。
洛霜横扫全场一眼：“无论用哪种办法，诸位都肯配合吗？！”
半日过去，几经曲折震荡，大家只能认了栽。青丘派设下这局，属实没给人留选择的余地。若不配合，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被魔修给杀了。配合的话，可见机行事，说不定还能保下一命。
“配合，我配合！”想通这层关节的修士齐声回应，其中一个高声叫嚷道，“谁不配合斩魔，谁就一定是魔修，大家盯紧身边的异类！”
“好，”洛霜掷地有声道，“既然诸位愿意配合——”
“与斩魔局相对应的，是斩仙局。”
他声音不高，但语调甚为清晰，还是有人觉得自己可能幻听了，喃喃地问：“什么？”
“斩仙局，我设下局，要斩诸位的仙根。”洛霜面无表情，仿佛并不在意仙根是什么。
全场落针可闻，洛霜逼视众人，问：“还配合吗？”
大多数人低下了头。
洛霜盯着方才高喊‘不配合的就是魔修’的修士，问：“你配合吗？”
那个修士：“……”
“哎，”万瑞罕见地叹息一声，“这就是你的办法么？”
洛霜恭敬回答：“是，长老或许有更好的办法？”
万瑞从洛霜的脸上移开目光，看向郁慎和江浸月：“你们都知道？”
郁慎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万瑞问他：“你知道哪些？”
郁慎直言：“知道飞升是假的，也知道此举会引来整个修真界的修士，为一举屠魔，这本身是计划内的事。”
又有修士蠢蠢欲动：“果然！他们这些掌门大能都是一伙的，商量着把我们套进圈子！”
“把魔修引来后，可有做打算？”万瑞问。
郁慎摇头：“我不大擅长谋略，若说打算，无非是将他们困在晴和岭，挨个除掉。当然，这肯定会牺牲很多无辜。”
“不错，”万瑞坦言，“自青要派与鬼域一战来看，鬼修几乎个个皆为元神以上的高手，修为深不可测。修真界精锐已经折损大半，虽然这回人多，但架不住大部分都是……”他稍微照顾了一下在场众人的自尊心，吞下后面两字，转而道，“牺牲很多无辜本就在意料之中，更坏的结果，恐怕是全军覆没。”
“是。”郁慎早已接受了这种结果，答得坦然。
万瑞问完郁慎，又转向洛霜：“所以，你只给他们说了斩魔局，没说斩仙局？”
洛霜坦言：“嗯。”
“为何不说？”
洛霜毫无遮掩地回应：“任何事，若一开始就产生分歧，大概做不成。”
“你认为现在做得成？”
“这就要看大家的选择了。”洛霜直言不讳，“第一个选择，我解阵法，放大家出晴和岭，当然，同时也会将混在其中的魔修与鬼修放出去。”
“至于人间会乱成什么样子，死多少凡人，修真界一天消失一个门派或多个门派，皆无从得知。大家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也行。”
万瑞断然拒绝：“不行。”
洛霜笑了笑：“还有两个选择。”
“第二个选择，我解斩魔阵，不解结界，把所有人困在晴和岭。”
“倘若各人一时不察，被已经变成魔修的同门或道友悄无声息给杀了，白白枉死在夜里，更怨不得谁。”
“不行。”这回先开口的不是万瑞，而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修，“像我这种修为的，恐怕在魔修手上，一个眨眼也活不过。死也罢，只怪自己修为不够。但剩具躯壳被附身，变成魔修杀人的工具，万死不能谢罪。
“更可怕的是，诚如洛掌门所言，修士们若个个都死得悄无声息，说不定到最后，整个修真界会直接沦为一个大魔窟。到那时，九洲八荒之上，还有一个生灵活得下来吗？”
全场死一般寂静。
“当然，还有第三个选择。”洛霜环伺四周，打破沉默，“即便大家不想承认，修士有仙根，魔修同样也有仙根。”
“斩仙局，本质上等同于斩魔局。”
“一朝仙根断，无论是仙是魔，挺不过去的，死。挺得过去的，皆变回凡人，余下几十年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