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秋意正浓。

塔城的秋天很短，下午突如其来一场急雨，温度骤降至零下。

市中心的商业街公交站点，陆青乔被人群挤到最边缘，早上出门时还觉正好的毛呢大衣，到晚上已经不顶寒了。

她把手拢放在嘴边呵气，目光落在拥堵的街道上。

正是晚高峰时段，这条街人车流动大，每到这个时间都会堵得水泄不通，她抬腕看了眼时间，已经等了十分钟。

陆青乔工作的店叫‘素禾’，是一家成立十年的服装品牌；店面二层，坐落商业街的黄金中段，陆青乔毕业后在这工作，勤恳工作五年，从店员一路升到店长。

人群骚动，九路公交车从拐角处驶来，夜色浓郁，路灯把繁华的街道照得如同白昼，她没戴眼镜，但也模糊地看到塞得满满的车厢。

好在这个站点下车的人多，她从后门挤上去，看着纸币一路途经十几个人手，稳稳地落在投币箱里后，她才艰难挪去后面稍宽松的空地，抓紧扶手。

雨后的室外寒意渐浓，车内却因为塞了太多人温度升高，这个时间的乘客大都默默低头看手机，沉闷的氛围里，时不时响起热情的报站女声。

——永安街到了，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

陆青乔抱着包往后门挪，一边对被挤到的人说抱歉，一边喊司机先别关门；直到脚落到实地，她才松了口气。

商业街在市中心，她租的地方却在城东，坐公交车要四十分钟才能晃悠到。这边是老城区，少了年轻的活力，加之马上进入冬季，夜晚的温度低，八点后的路上已经空荡荡了。

手机在包里震动。

她掏出来，果然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给她发来购物清单。

【苏言】：奶瓶吸管刷，英氏磨牙棒（胡萝卜味），贝亲护臀膏，再看纸尿裤有没有活动，辛苦小星星她干妈～

【青乔】：收到，等我十五分钟。

【苏言】：正好回来一起看剧，我订了炸鸡。

【青乔】：OK，为了炸鸡我提前三分钟。

【苏言】：你有点儿出息吧。

……

万象城，塔城本土商超一体的连锁购物中心。

陆青乔推着购物车，把手机点开看了眼聊天记录，右拐去母婴用品区。

这个时间的超市人不多，她熟门熟路地把要买的东西放在购物车里，拿手机给苏言打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陆青乔把吸管刷放进购物车，艰难读取货架上的价格标签，“纸尿裤不打折唉，不急用的话等双十一吧。”

苏言的声音很小很小，还夹着‘宝贝乖乖快点睡’的睡前歌谣，一般这个时间她都在哄小星星睡觉。

“不急，家里还有一包半，够用。”

陆青乔声音也压低，“睡没？”

苏言：“快了。”

嘿嘿，陆青乔心情变好，上半身挂在购物车上直冲收银台，因为惯性没收住，在货架转角差点撞到人。

她只用余光就看到笔挺的大衣和锃亮的皮鞋，心里咯噔咯噔，作为服装从业者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在心里列出价格。

大衣剪裁流畅，版型面料一看就价格不菲，万一勾出一个洞来后果不堪设想，相当于她开二手五菱宏光直撞库里南，属于自杀式袭击，天王老子来了也是她全责。

陆青乔赶紧倒车，嘴里念出一长串对不起，狼狈地逃离危险区域，再也不敢迈大步，稳稳地推着车去收银台。

这会儿是超市倒班时间，收银台只开了两个，效率明显下降；等待结账的人也排起长队，陆青乔挑了个稍微短的站后面。

双十一线上线下都有活动，超市也不例外，她把要结账的东西堆到收银台，视线落在旁边的优惠活动宣传单上。

超市基本是办会员卡搞促销，已经是会员的顾客则攒积分换礼品，陆青乔凑过去看，视线固定到中间那一栏。

“积分三千换纸尿裤？”

收银员拿着□□似的扫码机扫描商品二维码，眼睛懒得抬，“是，三千积分换48片装，现在活动已经开始了。”

她噼里啪啦敲了几下键盘，目光终于落到陆青乔脸上，“消费72元，参加积分换纸尿裤活动吗？”

陆青乔把扫完码的东西往袋子里装，“麻烦看看我积分够不够。”

这家超市办卡是用预留电话号当卡号，既好记，又方便发送促销活动，她念出号码，随手扫码付款。

收银员输入后，看着小小的屏幕，皱眉凝神；陆青乔都想好纸尿裤怎么拿了，结果被告知积分不够。

“我现在多少积分？”

“2565积分，还差四百多。”

“活动到什么时候结束？”陆青乔拎着购物袋，看了眼手机上的日期，十月二十五日。

收银员已经在接待下一位顾客，心不在焉答复她：“到十一月十五号左右，但数量有限，兑换完就没有了。”

陆青乔急着回去，匆忙点头表示知道，转身离开。

***

说起她和苏言的相识，还要追溯到五年前；那时她大学刚毕业，在市中心的老小区合租，三室一厅的房子按卧出租，一个月一千块。

这对当时的陆青乔来说算一笔巨款，但实际入住体验是对不起这个价钱的。

她住东面的卧室，苏言住中间，老房子隔音差，苏言总把男朋友带回来住，女孩住的房子里总有男人出没，各种不方便。

年轻情侣在一起，很容易忽略他人，陆青乔找房东投诉过好几次，都无疾而终；

那时她找工作不顺利，每天都在崩溃边缘，白天在人才市场憋了一肚子气，回家看到一个男人大剌剌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连日的不顺终于找到发泄口。

那晚她和苏言打了一架，是真打，她抽苏言耳光，苏言拽她头发那种缠在一起的打，同宿的另一个女孩拉都拉不开。

最后警察上门调解，苏言保证男朋友以后不来，陆青乔也对自己先动手打人道歉，看似握手言和，实际都在心里用最脏的话互骂。

自那以后，两人都把对方当空气，心情不好的时候互赏白眼，告示这梁子结下了就没有和好的可能。

关系的转折是个冬日深夜，老房子房龄已经几十年，各种管道老化严重，也不知怎么的燃气突然泄漏，苏言天天都和男朋友打电话到很晚，所以第一个反应过来。

冬天门窗紧闭，燃气释放不出去，她疯狂敲另两个房门，陆青乔的门是老屋子的旧门，她拎着菜刀砍开，把已经昏迷的陆青乔从被窝里拖出来。

另一个女孩的门是自费换的，菜刀都砍崩了也没能打开，救护车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陆青乔在医院住了一周，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找苏言，想说对不起，也想说感谢，可她已经退租，因为之前关系不好也没有联系方式，这声谢谢便一直卡在喉咙里。

那次惊险后，陆青乔回老家休息了一阵子，把平安是福刻在脑门上，也不执着找专业对口的工作了，直接去服装专卖店当店员。

再遇见是今年春天，她刚下班，迎面看到苏言单手抱小孩，另一只手拎着巨大的购物袋，面色疲惫地和她擦肩而过。

时间仿佛在苏言的身上安了倍速键，她和当时的男朋友结婚，怀孕，孕期老公出轨，月子里也一堆糟心事，孩子刚过百天就干脆利落地离了婚。

房子和孩子判给她，她一个人带孩子，没有收入，只能把房子卖了，租了个五十平的一室，一大一小也算够住。

陆青乔知道了她情况，第二天就退租公寓，租了她对门。

那句埋了五年的感谢到底没有说出口，变成有需要帮忙的她可以跑腿，千万别客气。

苏言觉得，当年救陆青乔是人的本能，根本没想回报；现在时过境迁，她经历这么多，虽被生活反复折磨，但也不想把自己放在那种可怜的境地。

而且陆青乔工作很辛苦，要是帮她做这些琐事精力会不够用，孩子亲生爸爸都做不到的事，她怎么好意思跟外人张这个口。

两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做了两个月邻居，直到夏天孩子生了病，凌晨发烧挂急诊，陆青乔直接请假跟着跑医院，生生跟着熬了一周。

孩子病好后，关系也自然亲近，苏言经过这次女儿生病也筋疲力尽，索性不想那么多人情世故了，把陆青乔升级成女儿的干妈，日常需要购买的婴儿东西发给她，下班顺路去超市买回来。

陆青乔拎着购物袋，一步两个台阶往上走，还没到三楼门就开了，苏言从门缝里探出头，“这么快？”

这一路几乎是跑回来的，陆青乔喘着粗气，把购物袋递给她，弯腰拿拖鞋。

室内前几天供暖了，热意扑脸，苏言忙着拆炸鸡外卖，余光瞥见扔到沙发一角的初秋薄款大衣，想到今天的温度，忍不住念叨：“你穿这么少，不会挤公交回来的吧？”

陆青乔正在和毛衣的静电作斗争，一阵噼里啪啦声，顺滑的长发也毛躁起飞，她不理会，套上睡裙后才说：“对啊，猛吧？”

苏言斜她一眼，看她冻得通红的脸颊，“猛个屁啊，我看你有点儿虎。”

“为了青春美，冻死也不悔是吧？”

陆青乔扬手把失控的头发揪出个毛躁丸子，盘腿坐在小桌旁，炸鸡刚出锅，表皮金黄酥脆，散发着垃圾食品独有的诱人香气。

她咽下口水，感慨地说：“都奔三了，哪儿还有什么青春美。”